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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4章

细微若蚊蝇颤翅,以至于让人分辨不清老人到底有没有自言自语。 老人当然在说话,有些话烂在肚子里大半辈子了,不吐不快,可当那些言语悠悠然爬到嘴边,就又像吝啬的老酒鬼,拎出一坛珍藏数十年的老酒,只愿独饮了,最好是旁人能看不能喝,只能看着我一人喝。 老人其实在说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老人也不知道为何经历了那么多人生起伏,先是家族沦落,接下来更是国破山河碎,之后便是在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宅子里勾心斗角,这辈子见过了无数意气风发的将相公卿,见过了许多荡气回肠的枭雄英雄、可敬人可怜人,遇过许多能够让人事后想起也汗流浃背的阴谋诡计,可是真正在迟暮之年惺惺念念挂在心头的事情,竟然都是些年轻时候早早一笑置之的鸡毛蒜皮。老人的模糊视野所及,是一个也许在凉州地方县志上也籍籍无名的小渡口,但正是在那里,当时还年轻的北汉刘姓读书人,也是这般初秋时节,渡口无舟,为了过河,就只能由着河边村人背负过河,既有体格健硕肌肤黝黑的青壮,也有上了岁数的老汉老妪,绝多达数都上半身赤条条,甚至连中年婆姨也不例外,就那么光着大半身子,胸口沉甸甸的,就像坠着两粒天底下最饱满的稻谷,以至于初见这一幕景象的几位北汉游学士子,几乎所有人都有些脸红,倒是那些做渡口营生的村民,无论男女无论年岁,都乐得不行,而那其中,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位黄花一般的少女,与别人不同,她身上穿了件缝补厉害的单薄衣裳,也许她算不得姿色出众,可是在那群粗鄙的村民当中,她便显得十分不一样,在之后漫长的宫廷岁月里,老人只有两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突兀感,一次是当今太后赵稚在她还是离阳皇后的时候,厉色斥责公认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还有一次,则是遥遥看着那位以异姓藩王身份顶着大柱国头衔的人屠徐骁,在入京参加朝会的退朝时分,群臣退散如同满塘鲤鱼,唯有徐骁始终像是一人独行。 老人收起思绪,眼神安详,远远望去。 当年在那里,还记得他羞赧地挑中那名黄花少女背自己过河,两名结伴游学的同乡士子都默契地拣选了两位中年妇人,到了龙驹河中段的时候,他还亲眼看到那个平日里求学最为严谨刻板的家伙,偷偷摸摸捏着那妇人的丰满微黑胸脯,他同窗好友脸上的那种满足神情,如同进士及第。而另外一位同窗虽然平日里胆大包天,在那会儿反倒缩手缩脚,倒是背她的妇人爽朗笑着,腾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手掌,啪啦一下往自己胸口上按去,然后用浓重的西北地方乡音说了句,摸一下不收钱,可要想摸个够,只要五文钱。 唯独他始终规规矩矩,既是读圣贤书之人的礼数约束,内心也有几分不忍,更是趴在她纤细的腰肢后背上,生怕自己一个吓着她,结果她一个身形不稳,两人就真要变成同命鸳鸯做一双水鬼了。 背过河后,他也想与两位同窗一样多给几文钱,只是她不要,低下的眼眉,轻捻着衣角,羞羞怯怯。 那次相遇与相别,就再无相聚了。 也许他对她的念念不忘,不是真的有多喜欢她,而是怀念那个仍是读书人的自己罢了。 但也许,那个年轻刘姓读书人,的的确确始终喜欢她,说不出清浅,说不出多少,而且也不用去思量到底有多喜欢。 老人突然没来由涌起一股冲劲,抬头看了眼天色,转身沉声笑道:“咱家要去渡口那边瞧上一眼,宋公公,马公公,你们二位就不用跟着了,咱家去去就回,尽量争取不要摸黑回驿馆。” 坐在年轻宦官后背上的那位蟒袍太监立即站起身,善解人意道:“既然都到这儿了,也就是一口气的事情,抹黑返回又何妨,反正都不耽误正事。” 另外那位最为身材高大的马公公也笑着附和道:“能够陪着刘公公旧地重游的机会,这辈子恐怕也就这一遭,这点路程算不得什么劳累,这趟咱们三人为天家办事,可是好几千里都走下来了。” 刘公公笑着点头,愈发神态慈祥。印绶监虽说在离阳皇宫十二监四司八局里,算不得太过显赫的衙门,比起宋堂禄掌印的司礼监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也不容小觑,毕竟手里帮着一国之君看管着那些铁券诰敕贴黄印信,在太安城的时候,印绶监也绝不是眼下这种和和气气的氛围,应该是这趟出使西北,给三位印绶监大佬带来巨大的压力,真正变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先前的蝇营狗苟自然而然就暂且搁置起来。 老话说望山跑死马,真是不假,当时刘公公遥遥指向依稀可见的小渡口,仍是让印绶监一行人走得精疲力尽,就连刘公公都不得不跟两位汗流浃背的蟒服同僚致歉。 渡口犹在,只是比起当年二十余人等着背人过河赚钱的场景,如今只有稀稀拉拉四五人而已,刘公公举目望去,有些失望,村夫都是些粗糙不堪的老人,没有青壮也无妇人,在渡口去往对岸的旅人更是寥寥无几,刘公公本想就此返回,只是又有些不甘,就走向那几名扎堆闲聊的老汉,那些人显然也发现这一行人,尤其是印绶监三位太监的蟒服玉带,太过新鲜了,哪怕是一辈子连县太爷都瞧不上几次的井底之蛙,但只要不是瞎子,都晓得是招惹不起的权贵人物,也清楚绝不会是来此过河的客人,虽说龙驹河在凉州是首屈一指的大河,但是随着十几年前官府先后架起两座桥后,分别给驻军和百姓使用,因此即便是夏秋两季,也几乎没有生意可言了,有桥不走,非要往河水里逛荡,吃饱了撑着不成。除非是实在太北边的商贾行人,赶路比较急,不想多走二十几里冤枉路赶往南边的那座桥,才会涉水渡河,只不过如果跟官府关系好的大商巨贾,其实也能借用北边些那座驿桥,只是听说随着年轻藩王上位后,管得就比较严了,地方驻军和官府衙门都不敢像以前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与人方便了。 就在刘公公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对岸那边突然有人掠河而过,白衣飘飘,腰佩长剑,在河面上几次蜻蜓点水,便渡河而过。 动作潇洒地落在岸边后,那名白衣剑客不理会那些乡野村民的惊讶眼神,便转身望向河对岸的那拨江湖好友。 他们打赌谁能够踩水最少过河,以此来较劲谁的门派轻功更为上乘。 只是这位出身名门的江湖少侠虽然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神态,但何尝不是极为忌惮身后那几位衣蟒腰玉的宦官? 北凉什么时候会有宦官露面了?世人皆知北凉王府不同于离阳王朝其它藩王府邸,从来没有使用过宦官阉人。 而离阳江湖在那位姓徐的老人屠率领铁骑马踏江湖之后,对于朝廷官府一向是要么敬而远之井水不犯河水,要么削尖了脑袋去刻意攀附结交,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座宗门哪个帮派能够跟官家人掰手腕的。这位玉树临风站在河边的少侠对于官场规矩不陌生,可对高高在上的太安城并不熟悉,也不确定到底什么位置的宦官,才有资格穿上那袭扎眼的大红蟒袍,可想来肯定不会是些小鱼小虾,否则也无法光明正大地离开皇宫办事,双方无论身份地位皆是天壤之别,他也就干脆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位当牛做马的年轻宦官擅长察言观色,发现三位公公都皱了皱眉头,立即小声解释道:“先前徽山那位女子武林盟主轩辕青锋,号召江湖群雄赴凉围剿几名魔头,一路杀到了西域才停步,事后好些江湖人士都没有急着离开北凉道,想必这些人物都是出自中原武林的年轻人。” 刘公公冷哼一声,“侠以武乱禁,就连那西楚逆贼曹长卿身为儒家圣人,也屡次在太安城耀武扬威!” 胖墩墩很有佛相的宋公公低声笑道:“凭恃武力乱禁的可不光光只有江湖人啊。” 刘公公和马公公都没有说话。 之后又有两名年龄相仿的江湖儿女陆续掠过龙驹河。 刘公公突然转头向一位御前侍卫统领笑问道:“钱统领,这些年轻人修为怎样?与那江湖上传说中的宗师境界差距如何?” 那名神情木讷的魁梧侍卫平淡道:“刘公公,不说一品四境,便是二品小宗师,也绝不是这些绣花枕头能够达到的高度,以他们几人的资质根骨,除非有大机缘,才能在二三十年后跻身二品境界。” 刘公公点了点头,就再无没有半点探究的兴趣了。 江湖远,庙堂高。 什么武道宗师,只要不是那些屈指可数的武评登榜人物,都无非就是君王随意豢养的笼中雀池中鲤而已。 就在刘公公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眯起眼睛,使劲向河水中流望去。 一名正在过河的年轻人大概是只擅长外家功夫,轻功连他这位印绶监太监都觉得不堪入目,多次踩在河面不说,溅起的水花更是声势惊人,如果说别人是草上飞,那这位仁兄就真是草里打滚了。 但是这不是让刘公公留心的事情,老人看到一个年轻人背着位依稀像是位老妇人的渡客,缓缓过河。 结果被那位轻功糟糕的江湖少侠的踩踏,溅得满头水。 龙驹河中,老妇人帮着年轻人擦拭额头上的河水,有些和蔼,也有些心疼,无奈道:“吃苦头了吧,早说了婆婆可以自己过河,非要背我。婆婆我啊,背人过河背了几十年,就算瞎了眼都能在发大水的时候过河,哪里需要你背。” 年轻人笑道:“当年那次暴雨,我行囊里的那摞银票都快变成浆糊了,当时手边也没带银子,送婆婆玉佩又不收,这份人情都欠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这趟遇上婆婆,怎么说都该背婆婆一回的。” 老妇人柔声道:“别说玉佩,就是碎银子婆婆也不敢收的,过河一趟就是三文钱,再小的碎银子也大了。” 有些穷人,过着苦日子,如果觉得苦日子再过得不安心,就真的痛苦了。 老妇人突然笑问道:“公子,当年跟你一起过河的老黄呢,就是一笑起来就缺门牙的那位,婆婆可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就跟在我们后头,他个子也矮,河水都快到他脖子了。” 年轻人轻声道:“老黄他啊,走了,在一个离北凉很远的地方走的,我没能见上面。” 老妇人叹息一声,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只因为五文钱就记挂了这么多年的年轻人。 可能她的村子里,我欠谁谁欠我一文钱也能记住半辈子,可背着自己的这个年轻人,到底瞧着就不像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啊。 哪有背他一次过河,只因为手头没有铜钱,就能送出一枚玉佩的,哪怕再不值钱的玉佩,那也是玉佩啊。 老妇人笑问道:“公子,成亲了吧?有没有孩子啊?” 年轻人有些尴尬道:“快成亲了。” 两人临近岸边渡口的时候,老妇人问道:“累不累?” 年轻人笑道:“婆婆你这么轻,怎么会累。” 然后年轻人打趣道:“婆婆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很好看,上门求亲的人肯定很多。” 虽然穷苦但穿着干净的老妇人会心一笑,她没有点头,也没有说不是。 到了岸边,年轻人把老妇人轻轻放下,她问道:“公子,你把那匹马就那么放在河对岸,真不打紧?” 年轻人笑道:“没关系,丢不了。” 老妇人帮着这位为了背她卷起袖管的年轻人轻轻放下袖子,一边说道:“等到成家以后,可不能事事都这么想了。” 年轻人笑眯眯点头道:“晓得了,过日子会精打细算的。” 老妇人上岸之后,对站在河边浅处的年轻人摆了摆手,“赶紧回去,看看马背上的物件少了没有。” 放下了袖子可还卷起裤管的年轻人笑着应声。 老妇人缓缓走向渡口。 然后她看到了一位衣着稀奇古怪的老人,一眼就看到了,哪怕他身边站着两位同样身穿“红衣”的老人。 离阳印绶监掌印太监,刘公公,也是如此。 他欲言又止。 而她只是轻轻浅浅笑着,微微撇过头,伸出枯瘦手指,理了理鬓角。 他望着她,刚想要向前踏出一步,最终还是自嘲一笑,收回脚步,转身大步离去。 而她,依旧是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对着那位年轻读书人的背影,依旧像当年那位黄花少女,轻轻挥手。 天色昏黄,蟒服太监和御前侍卫率先离去,觉得再难有生意的渡口村民和那位老妇人一样,都离开了河岸。 而那个淌水走向对岸的落魄年轻人突然转身,一路小跑上岸,虽说皮囊极好,可终究人靠衣装佛靠金妆,谁会正眼一个背人过河赚取铜钱的穷酸小子?他在那七八号江湖少侠女侠的不屑眼神里,凑近他们,展颜一笑,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老子当年和兄弟一起狗刨江湖的时候,早就想对你们这些飘荡过河的高手做一件事情了。” 无论是白衣飘飘的英俊剑客,还是美艳动人的妙龄女侠,于是都被这个好像脑子给门板夹过的家伙一人一脚踹在屁股上,给踹到了龙驹河里,那幅画面,就像下了一锅饺子。 靴子还脱在对岸的年轻人光脚站在渡口,看着那些正对自己破口大骂的落汤鸡,一本正经道:“技术活儿!” 那些江湖少侠女侠们,如果知道这个疯子的身份,大概就不是恼羞成怒,而是感恩戴德了。 能够被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人物踹一脚,按照江湖规矩,也就等于是过招了,这可能是他们所在宗门的开山鼻祖都要艳羡的待遇啊。 这种幸运事,能吹牛吹上三十年。 那位武评大宗师双手叉腰站在岸上,哈哈笑道:“英雄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西北道上第一号人物,江湖人称神拳无敌腿法无双天下第一刀兼剑术通神玉面小郎君,徐凤年是也!” 仙风道骨,大侠风范,宗师气度……自然是半点都没有的。 所以那个刚刚踩水溅了他一身河水的少侠,气急败坏道:“徐你大爷!” 众人只听那位满脸小人得意神色的王八蛋玩意儿笑问道:“不服?不服来打我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这一次就连落水也要竭力保持矜持的女侠仙子们,也真没办法忍了。 只是等他们刚想要兴师问罪,骤然感到身形跌落,下一刻,所有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原来所有人都坐在了河底,河床依旧浸润,却无河水,举目望去,视野尽头,上游无水来,下游无水去。 不知是谁第一个抬头才发现真相,怔怔出神。 原来河水依旧在流淌,只是却在众人头顶。 就像一条青龙,在天空掠过。 等到所有人吓得魂不守舍,屁滚尿流地跑到岸上。 那条悬挂在空中的河水长龙才恰好重重摔在河道之中,向两岸溅起巨大的水花,只是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会计较自己再度变成落汤鸡了。 很远处,一人牵马而行,缓缓走向那座青马驿。 江湖依旧。 可马不是当年劣马,他也已经不年少。 身边少了缺门牙老黄,也少了木剑游侠儿。 第918章 以京师太安城为中心的离阳驿路,是当之无愧的官道大路,曾经被老兵部衙门誉为国之血脉,更将一统中原的盛世王朝,比喻为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陆地神仙,精血之雄壮,可谓冠绝古今。 凉州青马驿由于已经临近州城,设置在一座繁华小镇的闹市,由于此处是进出凉州城的必经之地,不但驿馆规模颇大,还拥有北凉道众多驿馆里唯一游苑,驿夫多达七十人,附近也常年驻扎有一支轻骑为主的驻军,据说年轻藩王的亲卫扈从白马义从,早年半数兵源便是来自这支骑军,战力自然不容小觑,例如如今已经在北凉军中步步登天的疯子洪书文,便出身这支不显山不露水的行伍。 这些年始终牢牢保持北凉文官第一把交椅的李功德,早年下榻青马驿,兴之所至挥毫泼墨,留下一幅“别有洞天”的墨宝,只是不知是驿馆太过珍视的缘故,还是那四个字太过“铁画银钩”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装裱悬挂。青马驿所在的北安镇,也是异常繁华的八方通衢之地,陵州素来有塞外江南之誉,北安镇则有小陵州之称,足可见这座凉州大镇的与众不同,最近几年随着年轻藩王的强势崛起,北安镇更多了许多闻讯而来的中原草莽,鱼龙混杂,一同涌入北凉江湖,久而久之,北安镇的本土居民也就习以为常。 而作为凉州城镇里少数不设夜禁的地方,北安镇更是一处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就像毗邻的两座酒楼青楼,就联袂打出“不登两楼,枉来北凉”以及“天下第一花酒”的两块金字招牌,口气大得很,酒楼说自己拥有天底下所有最好的美酒,不输朝廷贡品,而青楼则自称他们的姑娘,不输帝王家的选秀宫女,许多不信邪的外乡江湖人士抱着砸场子的心态纷纷登楼,结果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竖着进横着出,都把自己喝趴下了,或是趴在了小娘的床榻上,如此一来,北安镇的两楼就愈发名声鹊起,响彻北凉道和两淮道,尤其是一位青楼花魁与求学于青鹿洞书院的赴凉士子出现私奔的闹剧,照理说应该勃然大怒的青楼非但没有棒打鸳鸯,反而主动烧毁那名花魁女子的卖身契,酒楼甚至资助那名读书人千两白银购置百卷书籍,这桩成人之美的风流美谈,震动北凉士林文坛,连中原江南一带都有所耳闻,以至于一位文坛名士大佬当众啧啧称奇,亲口夸赞那北凉市井处处有侠气。若是搁在三四年前,敢为北凉说一两句好话,恐怕这位文坛名宿不管如何德高望重,也要沦为过街老鼠,连累家族一起被千夫所指,只是如今,虽说附和寥寥,却也绝对没有谁会当真较劲。 等到印绶监三名蟒服太监在从龙驹河小渡口返回北安镇,已是夜幕沉沉,先前青马驿那边唯恐出现意外,不得不出动二十余京畿精骑出镇远行迎接,一旦找寻不到踪迹,青马驿肯定就要跳过当地官府,直接通知二十里外的那支驻军了,毕竟这伙送旨宦官象征着离阳赵室的天家颜面。徒步进入北安镇的刘公公一行人已是饥肠辘辘,于是经过那座格外人声鼎沸的酒楼,闻着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那股子浓郁酒味,难免都有些意动,刘公公自觉有些对不住两位累得像狗的同僚,就笑着说大伙儿去酒楼打打牙祭如何,身材高大且气势凛然不似阉人的马公公比较谨慎,虽未拒绝,仍是建议最好回青马驿换一身寻常服饰,体型臃肿却能够在皇宫内身轻如燕健步如飞的宋公公本想说多大点事啊,难道这北凉王府的眼皮子底下还能有刺客行凶不成?只是既然印绶监“大掌柜的”刘公公点了头,这位到了北凉道辖境就没怎么顺气过的宋公公,也只能悄悄把话咽回肚子。 回到青马驿一番洗漱更衣过后,三名大太监身边仅有那位姓钱的御林军统领跟随,四人一起步入名字就叫“酒楼”的那栋酒楼,因为隔壁就是北安镇最负盛名的勾栏,依稀可闻那些软糯诱惑的莺歌笑语,这让刘公公没来由一阵哑然失笑,如果四人的喝酒之行传入京城那边,多半会以讹传讹变成印绶监的太监上青楼?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酒楼有三层,虽是深夜,一楼大堂依然人满为患,二楼座位也所剩不多,擅长察言观色的酒楼伙计就给四人领到视野最佳的顶楼雅间,说是雅间,其实就是用绣工精致的大幅落地屏风隔断而已,宋公公落座后,舒舒服服瘫靠在剖开后木心天然呈现葫芦状的黄花梨木椅背上,轻声笑道:“这儿格局倒是跟咱们那边的坊市有些相像。” 换过衣衫更像一位关外大汉的马公公环视四周,还算满意,相比底下两层都要安静素雅许多,眯眼点了点头。 刘公公跟那位肩头搭有一块棉巾的酒楼年轻伙计和颜悦色道:“蓟州老窖,江南杏花酿,熟花大酒,各来两壶,至于菜肴点心,你们酒楼看着办即可。” 年轻伙计笑逐颜开,弓着腰溜须拍马道:“这位老爷可真是行家,当得酒仙的称号喽,寻常客人到了咱们酒楼,出手阔绰是不假,可多是拣选西蜀贡酒剑南春烧来喝,在小的看来那酒好是好,论醇厚余味其实比不得熟花,论入喉烧烈,更是远远不如咱们北凉地道的绿蚁,对了,四位爷,小的多嘴一句,咱们酒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到了这里,只要客官想喝绿蚁酒,一律不收银子,想喝多少都行!” 宋公公好奇问道:“就算喝十坛八坛的也不要钱?真不怕喝穷了你们酒楼?又如果有人到了你们酒楼只喝绿蚁酒,你们这个规矩还作数?” 一提起这茬,原本谄媚弯腰的年轻伙计顿时自豪道:“作数,怎么不作数!来者是客嘛,咱们掌柜早就发话了,肯喝以及能喝咱们北凉绿蚁酒的好汉,喝垮了他这份营生算不得什么,就当跟豪杰们交了回朋友,掌柜的为此还特地立下个规矩,谁要能一口气喝掉六壶本楼的招牌绿蚁酒,别说一桌子酒席的银子都免了,便是想去隔壁那栋楼睡一晚,咱们酒楼也一并帮着掏腰包!” 刘公公微笑道:“这般开门做生意的酒楼,还真是少见,有些意思。” 宋公公嘿嘿一笑,双手扶着古色古香入手舒适的椅沿,打量着那个伶牙俐齿的年轻伙计,“看来你们掌柜的虽然满身铜臭,倒也算不得俗人,今儿咱家……今儿爷心情不错,就给你们掌柜一面儿,让他来给我身边这位刘老爷敬一杯酒,实话告诉你,这份面子,错过了可就这辈子都捞不着了。” 年轻伙计听着这个胖子的满嘴中原官腔,摆出的架子真是比郡守老爷还要大了,其实内心腹诽不已,不过脸上没流露出丝毫,讨饶道:“这位爷,真是对不住了,咱们大掌柜不是咱们北安镇上的人物,就连小的也没见着过一眼,不凑巧,管事的二掌柜,刚好在隔壁那地儿有桌推不掉的饭局,不过几位爷放宽心,就冲你们点的六壶酒,只要二掌柜回了酒楼,小的立马去他跟前知会一声,怎么也不会让二掌柜错过了四位老爷。” 又没能称心随意的宋公公已经有几分不悦神色,正要发作,只是眼角余光瞥见刘公公从钱囊中掏出一快分量不轻的银子,没有跟一般豪客那般径直抛给酒楼伙计,而是搁在桌面上,缓缓向前推去,笑道:“赏你的,别嫌少。” 年轻伙计本就对这位坐在主位的老人观感最好,就像慈眉目善的富家翁,也像是书香门第里走出来上了年纪的读书人,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这在兜里有钱没钱都是大爷的酒楼,很少见。 年轻伙计犹豫了一下,就听到那名先前一直沉默寡言的魁梧中年人冷声道:“让你收下就收下。” 等到那名年轻伙计小心翼翼收起银子离去,刘公公小声问道:“如何?” 在太安城御林军中和刑部衙门都声名显著的钱统领轻声道:“没有异样,一路看过来,这栋酒楼伙计都是不曾习武的寻常人,只不过这三楼有几桌……很不简单。” 刘公公淡然笑道:“往最坏处想,这里离着青马驿不过半炷香路程,骑军策马而来更是转瞬即至,何况相信暗中盯梢的北凉谍子也不会是些无用摆设,咱们喝咱们的,不用多心。” 谨小慎微的马公公还有些隐忧,心比天宽的宋公公已是大呼道:“喝酒喝酒!钱老弟,稍后你可要尝尝咱家乡那边的熟花大酒,那种滋味,我啊,可是惦念了半辈子!” 享誉朝野的六壶好酒很快就拿上来,得了赏银的年轻伙计,更是自作主张跟酒楼多拎了两坛上等绿蚁酒,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不肉疼。 相比云淡风轻的掌印太监刘公公和万事不上心的掌司宋公公,江湖沙场都走过的御林军钱统领要有更多计较,他肩上终究担着三位印绶监大佬的安危,往小了说,任何一位有资格身披蟒服的老宦官出了纰漏,那他在太安城的官场也就到了尽头,往大了说,真出现弹压不下的风波,他姓钱的加上整个家族甚至是背后的恩主也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看似临时起意的一场喝酒,这位腰间悬佩有一把皇家御赐错金刀的统领,一直是眼观四方耳听八面,比如登上三楼后,每个雅间四面虽有屏风遮掩视线,可屏风之间仍有足够间隙,临近楼梯的那两桌,不出奇,瞧着就是寻常酒客,席上都有满身风尘味的妙龄美人作陪,显然是向隔壁青楼请来的勾栏女子,而他们这一桌的左右以及对面,三桌客人,却是藏龙卧虎,掌印刘公公左手边隔着蜀绣屏风的那一桌,坐着四人,人人气息绵长,一位年轻女子姿色出众,尤其是她桌对面那位举杯喝酒时也一手始终摸住刀柄的中年人,气态雄浑,哪怕当时自己只是惊鸿一瞥而去,这名当时背对他的刀客也瞬间有了微妙回应,虽未转身或是抽刀,可是桌下那只手显然由摩挲刀柄变成了五指紧握,所以钱统领以防节外生枝,就干脆放弃了其余两位男子的审视打量。 而刘公公右手边那座玉石山海图屏风那一桌,六男三女,年龄悬殊极大,兵器各异,都大大方方搁置在桌面上或是悬挂在木架上,像是几个江湖盟友门派的结伴出行,多半是为宗门内的年轻子弟积攒声望经验,这在中原江湖上屡见不鲜,言语之间也多是闲谈江湖趣闻,此时就在说徽山那位紫衣盟主的事迹,说到了那桩时下沸沸扬扬的传说,去年冬末一个风雪夜,轩辕青锋在大雪坪崖畔一夜观雪悟长生,这让钱统领如释重负。 真正让他感到棘手的还是刘公公对面的那一桌,这也是为何钱统领选择坐在刘公公对面的真正原因,隔着两座屏风,二十步外,酒桌上坐着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女,男子身上有一种钱统领再熟悉不过的沙场气息,而仅是看到一个阴沉侧脸的女子,姿色平平,但是气势极为冷冽凶狠,她无形中散发出来的草莽气息,与寻常江湖门派的高手,截然不同,后者出手往往是切磋,只为名声,而她出手肯定就是生死相向,只为杀人。 酒至半酣,又有两拨人几乎同时登楼,先到一拨真是无巧不成书,正是飞掠龙驹河小渡口的那些江湖少侠女侠,只是不知为何人人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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