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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人缓缓起身,仰头看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开怀大笑道:“噫吁嚱!此世此景,危乎高哉!” 远处小巷。 干脆利落的雄浑一刀待客迎接拓拔菩萨。 于无声处起惊雷,于平地上升月辉。 拓拔菩萨拔离马背高高跃起,几乎同时,徐凤年一刀将那匹慢跑在巷弄中的高头大马劈斩两截,穿过大马尸体后脚尖在墙壁一点,对着高出地面十多丈的拓拔菩萨又是撩起一刀,分不清是刀芒还是月辉,僻静巷弄的上空白茫茫一片。拓拔菩萨双手握拳做捶打之势,朝着雪亮刀芒和清亮刀锋一锤而下,徐凤年双手而握的那柄旧式北凉刀没有硬抗这记锤击,顺势连人带刀一转,旋转出一个大圆,两人刹那间互换位置,来到拓拔菩萨身后更高处的徐凤年一刀向下斩向后背。 拓拔菩萨气沉向下,身形下坠速度竟是比那刀芒还要快上许多,双脚触及地面后,保持蹲姿的北院大王那已经分离的双拳在地面上各自一敲,也是身体一转,在那一刀气势衰竭几分的时候,迎头而上,背对地面,一脚如鞭,砸向招式已老但仍不愿收刀换新势的徐凤年。后者松开握刀一手,贴在刀背上,微微一拧,刀锋侧转,与拓拔菩萨鞭腿轰撞在一起,顿时响起一阵金石之声,如巨钟长鸣。 徐凤年和拓拔菩萨同时如同两颗流星斜斜坠地,恰好一人站在小巷头一位落在小巷尾。 同时前冲。 奔跑途中的徐凤年毫无颓丧气态,意气风发,神采夺目。哪里有先前姜泥在身边时候那种强弩之末的疲惫,更让人难以相信这个家伙会在走路时踉跄,需要扶墙而行。 两人相距十步时,徐凤年身形拧转,刀随人转,在短暂时光内为那斜劈一刀增添了充沛气势。便是拓拔菩萨也没有直面这股锋芒,背靠墙壁,脚步不停,在与徐凤年擦肩而过的时候,一掌推出,推向徐凤年的太阳穴。徐凤年低头弯腰,原地旋转,一刀横腰而斩,一拳落空的拓拔菩萨不做纠缠,继续前冲,依旧没有硬抗那一刀。徐凤年追尾而去,左脚微微加重力道,斜冲到墙壁,伸出一脚踩在巷壁上,下一瞬间身形就撞在另外一侧墙壁上,如此反复,向前尾随而掠,他和拓拔菩萨就在这条不知名的小巷中一高一低,展开了一场无声无息的厮杀。 从双方落地后的对撞开始,徐凤年两刀没有在小巷地板和墙壁上留下任何痕迹,拓拔菩萨那一拳也没有在墙上留下窟窿,甚至连指头大小的陷坑都不曾出现。 接下来依旧是如此异常温吞的诡谲形势,只容两骑并肩而行的狭窄巷弄,徐凤年虽然滚刀而走,但没有绽放出任何刀芒,偶有月辉照射在凉刀上,才映射出一抹白光。分明可以打出那种气吞天地气势的拓拔菩萨攻少守多,可徐凤年也没有以往跟人死战时那种玉石俱焚的气焰,两人除了出手快,收手更快,快如疾电惊雷,就再没有拿得出手的亮点了。这样含蓄至极的厮杀,简直还比不得两名称雄州郡的二品小宗师之间的打斗,两个有资格跟天地君王不用讲礼的大宗师,在这条巷弄中,彬彬有礼,收放有度,既不逾矩一点也不过界一寸,如君子清谈。 没有任何力拔山河的雄壮,没有大开大合的酣畅,只有点到即止的内敛,反而如同女子针绣,只有毫发之争。 但是一旦功成,世间也许就要少掉一名大宗师。 两人很有默契地画地为牢。 小巷是牢笼。 一场笼中斗。 双方只求一针刺在对方心境之镜上。 当今天下四大宗师,除了他们这正在交手的两位,儒圣曹长卿以王道入霸道,分明是取死之道,四张摆在武道顶点的椅子,曹长卿等于是自己站起身离座了,那么就只剩一下剑道魁首的邓太阿,今夜谁能胜出,不止是分出两人之间的胜负生死那么简单,而是可以很大程度上攫取抢夺对方的境界,将来再与邓太阿过招,无疑会占据先机。所以可以说,今夜一战,几乎可以决定将来谁会是当之无愧的世间第一人。 这一刻,两人各自侧过脑袋,拓拔菩萨的拳头像是搁置在左肩上,徐凤年的凉刀也像是被拓拔菩萨的肩头挑起。徐凤年鬓角发丝不动,手中凉刀看似已经抵住墙壁的刀尖,事实上也没有刺入墙壁一丝。 下一刻,拓拔菩萨一记膝撞在徐凤年腹部,徐凤年也一拳敲击在拓拔菩萨的心口,两人分别后撞,脚步在青石板地面上滑行出去,拓拔菩萨右手向下一按,在后背就要贴靠在墙壁上的瞬间,止住了后退趋势。徐凤年握刀手腕一抖,也如出一辙,不曾跟墙壁接触。拓拔菩萨一手挥出,挥在徐凤年侧面上。 徐凤年同时一刀拍在拓拔菩萨的一侧脸面上。 两人一起摔出去后各自站定,徐凤年扯了扯嘴角,拓拔菩萨面无表情,但是脸上被刀拍出的那条印痕,清晰可见。 李密弼是要他死。 拓拔菩萨是要他输了再死。 就如少女凭借直觉所猜测的那样,徐凤年是在骗人。当时从六年凤那里收到的谍报,根本不是徐偃兵会很快赶到的好消息,而是在那道准许一万蜀兵出境平叛的圣旨才进入西蜀境内,北凉拂水房就已经确认陈芝豹和谢观应已经在青州水师中悄然现身。这是跟随靖安王赵珣同行的舒羞秘密传递出来的谍报。这意味着陈芝豹会在明面上带领蜀兵加入战场之前,就可以对广陵江战事造成直接影响。在这种时候,有没有气运在身的姜泥坐镇军中,整个西楚国势会截然不同。 徐凤年除了清醒过来的逃亡前期,就一直在骗她,有鸡汤和尚赠送那只吸纳气数的佛钵,徐凤年的恢复速度,不但不比手上更轻的拓拔菩萨慢,反而还要更快。如果没有这份密报,徐凤年还会继续骗下去,假装半死不活,假装需要她背着自己一路逃难,一起颠沛流离,假装没有她,就半刻时光都撑不过拓拔菩萨和李密弼的追杀。而那个从来就不聪明的小泥人,也的确被蒙在鼓里,不问为什么每次都会有惊无险逃离截杀,为什么他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看穿李密弼的杀招,在旁指点,而且每次事后点评得失,三言两语就能让她在剑道造诣上突飞猛进。 他本想在雪莲城中堂堂正正跟拓拔菩萨打一架,除了让她一旁观战获得裨益,更像是完成少年时的那个心愿,给她证明一件事。 什么?你说我只会欺负你?怎么可能!我只要真想习武,别说什么十大高手,就是王仙芝不敢自居的天下第一,也是探囊取物嘛。 到时候再在城外分别,他就可以送出那株雪莲的时候,大言不惭撂下一句“这可是天下第一的高手赏你的”。 远处高楼上,李密弼的心情从一开始的闲适,一点一点凝重起来。 他看了眼天色,天快亮了。 整整三个时辰,小巷中的两人仍是没有分出高下! 不是李密弼不想插手,不想趁火打劫,哪怕惹恼那个北院大王,李密弼只要能够杀掉徐凤年,根本就无所谓拓拔菩萨的看法。但是李密弼几次离开高楼靠近小巷,竟然都没有找出半点破绽。如此反复数次无功而返,李密弼只好耐着性子站在楼顶,几次眺望城外几十里的某处,更加忧心忡忡。那抹剑气,他最先是三百里内便能捕捉到,半旬后就只能缩短到两百里内,到达雪莲城之前,只有一百里。如今不过五十里,都变得含糊不清了。 看来,没多久世上就真要出现一位女子剑仙了。 李密弼继续等着。 等到天微微亮,天地渐开青白。 李密弼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飞掠下楼,落在巷尾。 徐凤年和拓拔菩萨刚好又一次拉开距离,徐凤年单膝跪地,凉刀在身前地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沟槽。拓拔菩萨也不好受,就那么坐在地上,破天荒大口喘气。 李密弼则站在拓拔菩萨不远处,没有说话。 拓拔菩萨轻轻叹息一声,站起身,平静道:“没意义了,走吧。” 李密弼点了点头。再空耗下去,等到徐偃兵赶到,就要沦为给人瓮中捉鳖的地步。 拓拔菩萨在转身前,望向那个也已经站起身的年轻人,笑道:“哪怕北凉铁骑死得一干二净,也不论你如何山穷水尽,只要你徐凤年开口,我都可以与你单独一战!” 徐凤年提刀而立,默不作声。 当拓拔菩萨和李密弼两人出城北归,城外也有一道紫虹片刻后向东远去。 大战过后,徐凤年手中的那柄凉刀不堪重负,断作两截,弯腰捡起那截断刀后,率先放入刀鞘。 雪莲城以北直行了三十余里,两人折向西方,李密弼终于开口,摇头笑道:“这北凉王年纪轻轻,心机倒是深沉。” 拓拔菩萨突然问道:“先生知道为什么要昨夜没有搏命,而是只跟他做心境之争吗?” 李密弼想了想,仍是想不通,或者说不愿意相信那个真相。 拓拔菩萨笑道:“拿气数转为与境界无关的实力修为,身在宝山的徐凤年随时都可以肆意挥霍,但是他依旧很有分寸,只做到了保证不死的地步,徐凤年在小巷那起始一刀,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事实,让我们不要逼人太甚。如果仅是拼命,比拼气机消耗,他徐凤年不但不会输,而且你我之间,说不定会有一个被留下。只不过他大概是想着多留一些家底,留给他那个摇摇欲坠的北凉。” 李密弼唏嘘道:“气数,北凉的气数。” 拓拔菩萨沉声道:“我先不去流州,跟先生回一趟南朝,提醒一下陛下和太平令。” 李密弼突然恼火冷笑道:“总说我北莽江湖算不得真正的江湖,那他徐凤年作为离阳首屈一指的大宗师,连打一架都如此不爽利,何曾行事潇洒了?!曹长卿顾剑棠等人也是如此,就剩下个邓太阿还算名副其实。” 拓拔菩萨脸色不变,伸手抹去从鼻子流淌出的鲜血,淡然道:“可怜人自有可恨处,可笑人自有可敬处。所以我希望徐凤年死在我手上,而不是像西蜀剑皇那样死在乱军马蹄下。” ———— 雪莲城中,一个佩刀的年轻人站在卖肉馕的小铺子前,愁眉苦脸。 铺子掌柜等了半天也没见这家伙掏出钱袋子,翻着白眼,久而久之,也就不搭理这个囊中羞涩的穷光蛋了。咋的,老子一个大老爷们,又不是那些年少犯痴的小娘和如狼似虎的妇人,你以为长得人模狗样就能吃白食了?腰间挎把刀就是大侠高手了?吓唬谁啊!只是没过多久,赶来铺子帮忙搭手的媳妇和女儿,欲语还休更羞地使劲偷瞥着这个年轻男人,让卖肉馕的汉子一阵头疼外加牙疼,正想要拿个最小的肉馕打发这家伙,好让他赶紧滚蛋,只是自己那个没脸没皮的败家娘们,已经抢先一步给了自家女儿两张羊肉丁分量最足的肉馕,使了个眼色,然后女儿也不害臊地摇晃腰肢,站在那年轻王八蛋面前,怯生生递出肉馕,笑着说不收他铜钱。汉子狠狠转过头,眼不见心不烦。他娘的,老子年轻的时候比你小子英俊多了好不好!就在年轻人笑容灿烂伸手去接肉馕的时候,他身边响起一个愤愤嗓音,“你要不要脸?!” 然后她瞪着那个铺子少女,“多少钱?” 少女愕然回答道:“一只羊肉馕六文,两只五文钱。” 她转过身,背对年轻人,从一只锦绣钱袋子里小心翼翼摸出一把约莫七八枚祥符通宝,一文的小钱居多,折二钱也有两枚,大样钱不多。在祥符年间发行的通宝,都算是新钱,跟那些可供收藏的前朝“名泉”八竿子打不着,她自顾自在那里嘀嘀咕咕,最后是实在不舍得交出去五枚一文小泉,也舍不得拿出那枚面值十文的铜钱,因为她钱囊中就只有这么两枚,成双成对的,拆散它们不好。最后她只好皱着眉头,递给那少女一枚小泉和两枚折二钱,刚好五文钱,买两个羊肉馕。她脸上那种纠结的神色,就像是亲眼看着女儿出嫁一般,看得铺子少女和妇人哭笑不得,五文钱而已,至于这么难以割舍吗? 年轻人拦下她,柔声笑道:“行了行了,不用你花钱,收起来吧。” 这个佩刀的公子哥转头望向远处,招了招手,很快就快步跑来一个神态敬畏的魁梧汉子,年轻人问道:“身上有银子吗?” 那人也算是雪莲城有数的一流高手,面对此人仍是战战兢兢点头,一股脑把身上所有银子掏出来,恨不得把性命都交出来的恭敬架势。 年轻人只要了一粒碎银子,交给少女,拿过肉馕,微笑道:“不用找了。” 为那个笑脸而心神摇曳的少女娇滴滴道:“谢公子。” 而他身边的她则撇过头,放回铜钱后,嘴唇微动,满脸不屑神色,看嘴型应该正是“谢公子”那三个字。 年轻人笑着分给她一张新鲜出炉的香喷喷肉馕,然后说道:“我就不送行了,记得别御剑离城,光天化日之下也很吓人的。” 背着紫色匣子的年轻女子拿着肉馕,径直转身走向城门。 他等到她的身影缓缓消失在眼帘,这才与她背道而行。 那个魁梧男子,身在雪荷楼作为宋夫人贴身扈从的拂水房死士,一直低眉顺眼,不敢多看他们一眼。 他低头张口咬在肉馕上。 肉馕上满是猩红鲜血。 ———— 远处高如九天的云端之上,霞光万丈,衣袂飘摇的女子站在大凉龙雀之上,御风而行。 浑身沐浴在金黄色中的她双指捏着一枚铜钱,举在头顶,痴痴望着。 他骗她,她知道。 她突然有些懊恼,猛然间御剑拔高不知千百丈,愤愤道:“应该找回些铜钱的!” 第760章 雪莲城青楼繁多且扎堆,高楼绵延开去,层层叠叠的飞檐竟然堆砌出一种类似皇宫大内的气势,雪荷楼就是其中翘檐最高的那一栋,足有八层楼,步步登天,快活似神仙。不夜城的名头也来源于此,正值拂晓时分,那条宽阔主街也不见冷清,不断有衣衫不整的豪客在妖娆女子的依偎下走出青楼,若是在街上遇上了床榻上的“连襟”,男子间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凤年让那名拂水房死士在前遥遥领路,当他走在满是浓郁脂粉香气的街上,不乏有劳累整宿本该回楼补觉的青楼姑娘,对徐凤年抛着媚眼,胆大些的女子,更直接拿荤话勾搭这位脸很生的俊哥儿。街道很长,徐凤年佩刀前行,惊呼声,吆喝声,和调笑声中,以至于许多堪堪爬上床却未曾睡死的女子,都循着声响动静打开窗栏,趴在栏杆上,笑望着这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也不知谁开了个头,嚷了句“公子,奴家倒贴二十两银子,来不来”,很快就有人喊三十两。那名雪荷楼除了宋夫人外唯一知晓徐凤年身份的拂水房二等谍子,冷汗直流的同时,也横生出几分豪气干云的气概,觉得北蛮子那边如果换个年轻的女帝执政,那么凉莽是不是就不用打了? 徐凤年躲过那些瓜果丝巾肚兜在内乱七八糟的物件,有些无奈,这才记起自从跟抱白猫武媚娘的那个她分别后,好像就再没有逛过青楼了,更早时候,跟李翰林严吃鸡孔武痴四人一起逛荡,倒是也经常有这幅场景,只不过那时候凉州陵州的销金窟都知晓他的身世背-景,更多是奔着世子殿下的头衔和他们兜里的银票去的。雪荷楼不同于其它青楼位于街道两侧,独占街道尽头,鹤立鸡群,如面北朝南的君王,两旁有文武拱卫。街道上的反常喧闹,也惊动了雪荷楼,所以等徐凤年走到楼外时,六楼以下都有好奇女子的脑袋探出窗口,只不过雪荷楼规矩森严,不敢像同行那般胡乱凑热闹,尤其是当她们看到魁梧汉子站在台阶下摆出恭候贵客的姿态,更是不敢造次。 徐凤年对于这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并不在意,四大宗师中拓拔菩萨已经确认北返,邓太阿从来都不是敌人,曹长卿在广陵道,天底下还有谁能行刺,又有谁敢? 宋夫人没有大张旗鼓下楼出迎,显然是谨慎起见,徐凤年直上顶楼,宋夫人和那名不久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雪荷楼新花魁于清灵,屏气凝神站在一间雅室门口,宋夫人推开门,徐凤年跨过门槛进入古色古香的房间,宋夫人和于清灵悄悄跟上,那个汉子很快关上房门,站在房外当起了门神。在徐凤年找了条椅子落座后,不用宋夫人出言吩咐,于清灵就开始煮茶,桌上茶具早已备好,在徐凤年眼神示意下宋夫人也跟着坐下,柔声询问要不要吃些早点,徐凤年摇摇头,问道:“邵牧和那两个孩子安顿好了?” 宋夫人禀报道:“都安置妥当了,按照命令,雪荷楼明里暗里的势力开始运转,最迟今晚就能夺来刘怀玺府上那株雪莲。” 于清灵煮茶原本行云流水的动作出现一丝凝滞,宋夫人脸上不动声色,但刹那间眼眸细细眯了一下。徐凤年摆手道:“撤掉任务,没有这个必要了。” 宋夫人点了点头,没有流露出任何疑惑表情。 徐凤年轻声道:“我会在雪荷楼休息一天,你们一切照常便是,不用花费心思招待。” 宋夫人欲言又止,不等徐凤年说话,就马上打消念头,面带愧疚道:“是奴婢逾越了。” 徐凤年笑道:“没什么不好说的,我就是跟一路追到雪莲城内的拓拔菩萨又打了一场,依然没能分出胜负生死。估计李密弼这会儿正捶胸顿足来着,为了这场针对我的截杀,北莽蛛网的代价可不小。” 于清灵如遭雷击,手脚僵硬。 北莽军神拓拔菩萨,谍子这个行当老祖宗的李密弼,哪一个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恐怖人物? 徐凤年歉意道:“在我踏入雪荷楼后,你们的身份很快就会被有心人发现端倪,雪莲城各方势力中,唯一的威胁是西蜀,不过你们放心,一来西蜀短时间内自顾不暇,加上他们的谍报底蕴一向单薄,再者我也会派一拨拂水房死士赶来此地,不出意外,领头人叫樊小钗,如果有必要,指玄境界的剑道宗师糜奉节也会同行。因为雪莲城暂时不能舍弃,我需要有近水楼台先天优势的雪荷楼,帮忙盯住西蜀南诏两地的形势变化,将来我也许会强人所难,要你们去南诏联络某些人。” 宋夫人笑道:“能够为清凉山和拂水房尽绵薄之力,这是雪荷楼的莫大-荣幸,万死不辞。” 于清灵眼角余光中,宋夫人神采奕奕,笑意温暖,这跟自己印象中的宋夫人实在是相差极大,自从年幼于清灵在雪荷楼安家后,记忆里的宋夫人,无论是滴水不漏的待人接物,还是运筹帷幄与那些男子枭雄勾心斗角,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清冷架势,哪怕面对她于清灵在内这些花魁清倌儿,偶有笑脸,也从来都吝啬。于清灵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会心笑起来的夫人,如同画龙点睛,韵味尤为悠长。很快于清灵就稳了稳心神,收拾好絮乱情绪,递给那名年轻公子哥一杯采摘自南诏境内天母峰顶老茶树的雀舌尖,趁着他伸手接过茶杯的短暂时光,于清灵的打量视线轻描淡写一扫而过,她不傻,若说仅是让宋夫人郑重其事恭谨接待,那么北凉拂水房内那些个身份隐蔽的大珰头目都有这个资格,但是要说跟拓拔菩萨大战,言语间还有一种可以分出胜负生死的意味,那么眼前英俊男子的身份自然而然水落石出了,整个北凉,唯一比兼任北凉都护的拂水房幕后首领褚禄山更有权势的那个人,凉王徐凤年!于清灵不得不感慨,他真是年轻啊。 徐凤年没有计较于清灵的那点小心思,一边悠哉游哉喝茶,一边随口跟宋夫人聊着雪莲城的风土人情,而且跟拓拔菩萨纠缠了大半个月来,每时每刻都处于生死一线间,他也需要从雪荷楼这边获知凉莽大战的动态和天下大势的风云变幻。只不过雪荷楼位于西南边陲的塞外小城,地理位置无法跟西蜀南诏境内的八房相提并论,雪荷楼在拂水房内外七十二房中也仅位于中游位置,只是宋夫人身份特殊,连褚禄山都刮目相看,加上徐凤年和拓拔菩萨一路从西域北部打到南方,拂水房就稍多传递了一些额外谍报给雪荷楼,为的就是徐凤年一旦进入雪莲城,能够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但是徐凤年也只能得知刘寄奴的虎头城依旧力保不失,凉州北那座规模犹胜虎头城的巨大新城马上就要动工,在流州青苍城一带,龙象军和柳珪大军有过一场试探性的厮杀,双方损伤都在承受范围内。再就是,继葫芦口内卧弓鸾鹤两城被北莽先锋大将种檀攻破后,霞光城也在北莽不计代价的攻势中沦陷,那个经由自己这个北凉王亲笔批红首肯、然后以北凉都护府名义和褚禄山亲自下达军令去名的虎扑营,这个曾经功勋显著的幽州步卒老营,从主将荀淑,到二十三名都尉和四十七名副尉,再到所有士卒,全营两千七百二十六人,全部战死。于清灵不知道为何,当她听着这些简明扼要的话语从宋夫人嘴中说出后,好似听到了巨大的战鼓声厮杀声,狼烟遍地,横尸遍野,一张张鲜血模糊的脸孔,一把把出鞘的北凉刀……而当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却看到那个靠在椅背上喝茶的年轻藩王,面无表情,根本就是无动于衷的神色,于清灵这个好不容易才跻身拂水房二等房的卑微棋子,突然就情不自禁地愤怒起来,她蓦然间胆气雄壮,直直盯着这个能够在某些时候正大光明身披蟒袍的年轻人,她的眼中充满了质疑和愤懑,边关将士在为你为你徐家慷慨赴死,你难道就不能稍稍流露出一点悲戚吗?难道他们因为是北凉三十万铁骑之一,就要死得天经地义?甚至让懒得让你皱一下眉头?! 宋夫人轻声道:“幽凉两州发生在关外的战役,从开战以来,北凉边军至今为止没有一人投降。” 徐凤年点头道:“在北莽大军入关之前,哪怕我们有人愿意投降,北莽也不会受降。” 于清灵本该要给他倒茶续杯,她撒气一般重重放下茶壶,然后惨然一笑,怀着死即死的心态,就要大逆不道质问这个年轻藩王到底有没有心肝。 只是不等于清灵开口,察言观色何其老辣的宋夫人就厉色道:“闭嘴!于清灵,你滚出去!” 于清灵魂不守舍地起身,失魂落魄地离开雅室。 宋夫人苦笑道:“王爷,于清灵只是个孩子,这辈子都活在没什么大风大雨的雪莲城里,她什么都不懂,还请不要怪罪。” 徐凤年弯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上茶,也给宋夫人倒了一杯,摇了摇头,“无妨。” 宋夫人轻声道:“雪荷楼是两栋楼由一座空中廊桥连接的鸳鸯楼,‘空中阁楼’的美誉也因此而来,前楼主要是用以酒宴茶饮,客人一般都是夜来晨走,后楼下榻住宿,多是雪荷楼熟悉底细的回头客才能入内。只是奴婢不知王爷是想住在后楼,还是在附近找一栋安静宅子休息,不远,只需要走上半盏茶功夫。” 徐凤年笑道:“不用太麻烦,我就住在后楼好了。” 宋夫人有些犹豫,后楼倒是有装饰不输王侯家的上等房,只不过雪荷楼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多有一掷千金的各地豪客在此温柔乡逗留,往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乌烟瘴气的腌臜事常有发生,宋夫人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年轻藩王能够拣选一处闹中取静的院落,否则堂堂北凉王与那些男人同住一楼,成何体统。不过既然他发话了,宋夫人也不去画蛇添足,领着徐凤年下到六楼,走入那座别具匠心的廊桥,来到后楼,宋夫人没有安排雪荷楼女子去准备那些他洗浴后需要更换的衣物,一切事务皆是她亲历亲为,甚至连为房内浴桶倒水也是她一手包办,至于自荐枕席之事,宋夫人不敢奢望,也不会作此想。天下青楼中,任你再姿色出众,任你有再多裙下之臣,还不都是庸脂俗粉,残花败柳?出淤泥而不染?真当自己是坐在莲花台上的女菩萨了不成? 衣衫褴褛的徐凤年把宋夫人送到门口后,摘下那柄凉刀,洗浴更衣,刮胡子剪指甲,总算神清气爽了。然后坐在桌前,心思微动,当年邓太阿赠送的飞剑残余,一一出袖浮现在桌上一尺处,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最初总计十二柄飞剑,蕴藏十二种剑势,剑势已经了然于心,只是数次大战后,飞剑却只剩下四把了,青梅竹马,黄桐蚍蜉。世人常言物是人非,在徐凤年这边,反倒是人依旧物渐无。徐凤年没有收起四柄相依为命的飞剑,让它们安静停在桌面上,闭上眼睛,开始吐纳。道教之所以精通吐纳术,并且推崇返朴归真,有个说法,初生婴儿的呱呱坠地,是一口吐出前生浊气,幼龄稚童经常哭泣,在于“腹有浊气不去藏”,属于不知吐纳养生之术却真气天然长存,所以契合“天真”二字。一个人成年以后,虽说学会了逢事隐忍,喜欢用喜色不露形来称赞某人的成熟,但是在道家看来,反而是有悖天性的。 徐凤年半睡半醒,恍恍惚惚。 吐纳一呼一吸,心神一收一放。这一刻,耳中听到有许多雪荷楼内外的动静声响,下一刻,便像是世间万籁寂静。 徐凤年想起了鱼鼓营那个瞎子老卒许涌关,赴京驿路上的六百声恭送。 想起了从蓟北一直战至葫芦口外的幽州骑卒。 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 不知过了多久,徐凤年被门外一阵细碎脚步声惊醒,猛然发觉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徐凤年收起飞剑,走到窗口,怔怔出神。 经此一战,徐凤年有信心能不需要多久,就能够拓拔菩萨真正打成平手,也有跟四大宗师中杀力最强的邓太阿一较高低,至于寻常人看来名声最大但是在四大宗师中只算“敬陪末座”的曹长卿,毕竟拓拔菩萨是公认只输给王仙芝的万年老二,邓太阿在李淳罡借剑和出海访仙后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徐凤年借着一举战胜王仙芝的东风,在江湖上的声势正值如日中天,唯独曹长卿多年来不曾跟同等修为的大宗师交手,哪怕在太安城带着姜泥昙花一现,终究没有大打出手,只是跟顾剑棠柳蒿师几人稍稍过招,没有真正的生死大战,所以比起徐凤年邓太阿拓拔菩萨三人,难免就会被看低许多。但是徐凤年心知肚明,儒圣曹长卿改弦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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