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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漕粮入凉一事,果不其然,磕磕碰碰,进展缓慢。 谁会料到二十年太平盛世,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原来。 离阳国祚的长短,不知不觉,又一次系挂于一个徐姓之人的身上。 这个真相,让养神殿些绝大部分人都感到无比羞辱。 例如十二大学士之首的温守仁,皇亲国戚严杰溪,礼部侍郎晋兰亭等人。 离阳乡野之间有句粗俗至极的言语:没了张屠夫难不成就吃不上猪肉了? 如今看来,竟然还真有可能啊。 没了姓徐的屠夫帮忙杀人,官帽子未必戴得稳。 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脸色苍白。 看不起那个世子殿下很多年的严杰溪脸色阴沉。 晋兰亭更是脸色铁青。 蔡楠悄然低头,神色晦暗不清。 在拦阻大雪龙骑一役后与蔡楠关系突飞猛进的经略使韩林,则眼神复杂。 就在这个时候,年轻皇帝微笑道:“徐家两代为离阳镇守西北国门,祥符二年又有北凉边军大功在前,朝廷自当犒赏,诸如刘寄奴王灵宝之类的北凉将领先后战死沙场,朕准备拟旨追封这两人在内的所有北凉武将,也打算授予北凉王徐凤年大柱国头衔。” 赵家天子眯眼望去,黄紫公卿,满堂愕然。 第904章 (感谢大家在年终盘点里对我以及雪中这部作品的支持!) 一听到皇帝陛下要将大柱国头衔还给徐家,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立即脸色难堪至极,这位曾经因为抬棺死谏徐骁从而名动天下的骨鲠老臣,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一向给人老当益壮印象的官场清流领袖,终于有了几分风烛残年的意味。 在离阳王朝,张顾两庐虽然已是过眼云烟,但各有各的薪火相传,比如当初原户部尚书王雄贵成为张庐继任者,哪怕外放广陵道,依旧在身边笼络起一大帮永徽之春的文臣,唐铁霜董工黄等武将分别从边关地方进入京城,青党也差不多,吏部侍郎温太乙和洪灵枢的高升,这些都属于一脉相承,事实上除了这三党,还有一党更为隐蔽,身份渊源也更加复杂,那就是以温守仁为首、礼部侍郎晋兰亭为隐性接班人、兵部高亭树等作为骨干的反徐党,这些人来自天南地北,并无同乡同年之谊,辈分悬殊,出身迥异,原征北大将军马禄琅也曾是不露面的主心骨之一。 这些人也许在很多军国大事上会有歧义,唯独对一件事,从来都保持心有灵犀的默契,那就是竭力打压北凉徐家在离阳庙堂和中原地带的声望,简单来说,这拨人对于如何排挤徐家父子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执念,旧首辅张巨鹿在世时,还会心存顾忌,不敢过于因私废公,曾经在离阳朝堂上一人即遮天蔽日的碧眼儿过世后,加上坦坦翁早早与之决裂,这拨人好像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官员便愈发行事无忌。 例如此次朝廷既定的百万石漕粮入秋前入凉一事,正是在这些根深蒂固的太安城大树根须蔓延下,给靖安道尤其是青州襄樊捎去许多信誓旦旦的小道消息,以及各种无需坦言便可心领神会的内幕,导致迄今为止仅有不足半数的漕粮缓缓赶赴北凉,至于何时到达陵州粮仓,躺在漕运上享福二十年的漕粮官员自然有各种娴熟理由应付朝廷户部,何况户部除了隔三差五送去几封看似措辞严厉的申饬,又岂会真的追究官员失责?谁不清楚户部一直被视为张庐最后的坚守阵地?户部如今手握实权的官员,几乎清一色都是永徽之春中涌现出来的读书人,人人自视为老首辅门生弟子。而前任尚书王雄贵在京时哪怕并不与享誉朝野的温守仁有多少亲近,可王雄贵本身就对西北边事素来极有恶感,加上之后其子王幼龄与新凉王徐凤年更是结怨颇深,这是京城皆知的一桩谈资。 最重要的是漕粮入京和突然改道进入西北,牵涉国运大业的漕粮一事虽然早已从户部独立出去,可名义上负责天下赋税的户部怎么可能当真一点都不沾边,准确说来,整座户部明面上的手脚很干净,但是许多位高权重的户部官员未必两袖清风,百万石漕粮偏离熟悉的官场轨迹进行运转,必然导致无数既得利益的流失,一旦天下漕运从入京城入两辽变成一分为三地加上一个北凉,成为定例后,那就意味着每年百万石的漕运分红就打了水漂,漕运大员身后那一大帮太安城功勋家族,其中就有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这两位,当初离阳老皇帝分封功臣,按照元本溪的方案,大致是“文臣给权,武将给钱”,在庙堂上扬文抑武,常山郡王赵阳也在此列,而像高适之宋道宁在内一大帮府邸,就得以染指黄金滚滚来的漕运一事,只不过高宋之流吃相比较好,份额也不大,这些年也有意无意叮嘱府上涉及漕运事务的话事人低调行事,这两位公侯的逐步退出,也导致其他许多家族的气焰高涨,用贪得无厌来形容也不为过,当初张巨鹿整顿漕运和胥吏两事,为何步履维艰,就在于这两件事几乎把离阳官场高低两处都给得罪了,虽未强烈反弹,却也成效不大,毕竟官场从无自在人,谁不沾个亲带个故?张巨鹿下狱后,一座庙堂噤若寒蝉,期间固然有碧眼儿死党桓温选择袖手旁观的因素,固然有张巨鹿任由张庐分崩离析的缘故,但何尝不是那些倍感苦无天日的离阳文武私心使然? 谁会觉得跟西北徐家打交道是一件轻松快意的事情?谁又敢把离阳官场那套规矩生搬硬套到北凉边军头上?谁有那份胆识跑到西北地盘上跟徐家官员索要回扣?就不怕给那些北凉蛮子一刀砍了脑袋? 故而户部对漕粮入凉一事的真实态度,可想而知,当然是能拖就拖,能缓就缓,事实上这份策略,与当时温太乙在小朝会上对皇帝陛下当面提出的意见,不谋而合。 突然,年轻皇帝笑问道:“蔡楠,韩林,你们二人所处辖境最是毗邻北凉道,觉得第二场凉莽战事走势如何?” 韩林是不擅军务的纯粹文臣,在这种问题上当然不会率先开口,紧急召见入京的节度使蔡楠也没有含糊其辞,因为早有腹稿,微微润了润嗓子,并未怯场,很快就朗声道:“陛下,依臣来看,这场仗不管对北凉北莽,都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苦仗,胜也惨淡,输则更伤元气,北凉原本兵力劣势,但是占据第一场凉莽大战获胜之势,西北边军上下拥有极强的求战之心,在数量相当的战场,北凉战力绝对要胜过一筹,而且第一场战事中,北凉第一等精锐骑军受伤很小,大雪龙骑军保持完整建制不说,那两支之前始终对外秘而不宣的重骑军也蓄势待发,更有何仲忽周康两人的左右骑军根本就没有参加第一场大战,反观北莽,杨元赞在幽州葫芦口内全军覆没,当时西线流州的柳珪嫡系兵马也伤亡较重,近万羌骑更是死绝,如今第二场大战尚未正式开启,龙眼儿平原一役,且不说北莽精锐马栏子死伤殆尽,洪敬岩的柔然铁骑就已打散,董卓私骑也是伤筋动骨,这绝对是北莽表面兵力依旧大优之下的巨大隐患,相信凉莽双方如今对此都有新的一番权衡。” 年轻皇帝轻声感慨道:“真不愧是北凉铁骑甲天下啊。” 北凉铁骑甲天下。 这句中原并不陌生却未必认可的话语,也许今天是第一次在离阳官场被人公然宣之于口,而且还是从赵家皇帝的嘴里说出。 两淮经略使韩林比起在京任职时的风致儒雅,肌肤黝黑了几分,气态也开始沉稳内敛许多,身上多出几分粗粝质朴的边关气息,相较温守仁晋兰亭这些久居庙堂文臣的雍容优游,双方之间出现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韩林在当世十余位离开太安城担任一方封疆大吏的经略使中,属于名副其实的高升,被朝廷寄予厚望,而不是从中枢重地贬谪地方,离阳对这位旧刑部侍郎可谓青眼相加。 赵家天子看向这位每旬必有密信经由赵勾谍子之手传往京城的经略使,眼神柔和,“韩林,这一年来辛苦了。” 韩林躬身惶恐道:“微臣有负圣恩!” 年轻皇帝笑道:“你已经做得很好,若非蔡楠……恐怕你就要成为首位战死沙场的离阳经略使,朕也要失去一臂。韩林,以后切不可如此莽撞行事,文臣为国尽忠从来不在沙场,你的忠心,朕向来毫不怀疑,否则也不会让你担任这个边关经略使。” 除了由于挂尚书头衔的吴重轩尚未熟悉衙门事务、所以暂时仍是兵部一号实权人物唐铁霜,养神殿所有文臣俱是一头雾水,就连赵阳高适之宋道宁这些逐渐从幕后走到台前、重掌军权的大佬,也不明白为何皇帝陛下有此一说。 只不过韩林能够得到这么一番直截了当的口头褒奖,意味着此人注定要在将来重返中枢了,说不定还能够成功执掌三省之一,这的确是谁都料想不到的事情,毕竟韩林早年是张庐门生,只是比起赵右龄殷茂春,似乎略显才干不足,比起元虢,学识器格方面也颇有逊色,即便与王雄贵比较,也存在诸多劣势,也许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大器晚成,官场上今日春风得意明日却被秋后算账的例子,不胜枚举,反而是韩林这种四平八稳的角色,后劲更足。 一番看似云淡风轻的君臣问对之后,年轻皇帝重新提起那件事,敕封年轻藩王徐凤年为武臣第一高勋的大柱国,这次依旧是满堂沉默,只不过比起先前的暗流涌动,许多群臣眼神之中,这回明显多出些认命的味道。 年轻皇帝手指轻抚膝上那份诏书,“漕粮一事,户部回头再拟议一份章程送来养神殿,地方上若有些许阻力,户部可以兵部唐侍郎磋商。总之。在保证圣旨送达北凉之时,漕粮要先于圣旨入凉。” 说到这里,年轻天子瞥了眼高适之宋道宁两人,后者同时心头一颤,等到皇帝转移视线后,两人相视苦笑,无妄之灾,燕国公府和淮阳侯府在漕运上的进项,早就摊薄到忽略不计的地步,如今真正称得上国仓硕鼠的存在,不是别人,正是那三位与国同姓的赵家宗室,其中两位是早就对庙堂不上心的赵家老人,最后一位则是新近闯入这趟浑水的宗室新贵,据说是前者竭力拉拢后者的结果,而后者在祥符年间凭借某位女婿骤然得势之后,显然有些忘乎所以,骨头都轻了好几斤,一听是如此无本万利的买卖,只是一顿花酒就义无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半年以来,保底分红是两百五十万两银子,高适之和宋道宁其实在伸手最长的巅峰时期,也不过是五十万上下。要知道那位郡王的乘龙快婿,这会儿可正站在养神殿里头,而且位置只在齐阳龙、桓温之后,与赵右龄殷茂春吴重轩并列!可为何皇帝陛下没有望向那一位,反而是提醒了燕宋两位?很简单,那个无形中被老丈人坑了一把却安然无恙的年轻人,姓陈名望,在离阳官场素来被敬称为陈少保,是中枢重臣,更是天子近臣,论及心腹程度,恐怕连严杰溪严池集这对国戚父子都无法与之媲美。 此时此刻,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面无表情,屏气凝神,看不出丝毫异样。 晋兰亭眯起眼眸,细细打量着站在自己前排的陈望背影,眼神晦暗。 今日小朝会,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不舒坦,他这位志在手握离阳文脉的礼部侍郎也是大大的失意人,之前陛下提及春闱主考官一事启用德高望重之人,这就意味着官场资历尚浅的晋三郎,其实已经错过凭借明春会试成为天下士子共同座师的大好机会了,而座师房师两个身份,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张巨鹿坦坦翁两人联袂把持科举的永徽年间,为何人人喜好自称张庐门生首辅晚生?不仅仅是张巨鹿比桓温官位更高,也不仅仅是正副总裁官的差异,关键就在于桓温到底是只负责分房阅卷,即便是桓温亲自批语选中之人,都要经过张巨鹿点头才能通过。 晋兰亭原本以为齐阳龙明确提出不掺和春闱、姚白峰主动卷铺盖离开国子监后,自己怎么都能获得正副总裁官三个席位之一,至于能否总揽大权担任主考官,晋兰亭也不是没有心存觊觎,但是没想到最后竟是这般惨淡光景。 接下来的小朝会,主要是商讨广陵道调兵遣将一事,卢升象脱颖而出成为最大的赢家,兵部侍郎许拱依旧留守蓟州,而卢升象蝉联朝廷南征主帅,相比上次的处处受到掣肘,这回皇帝陛下在养神殿上不但亲口给予卢升象便宜行事的权力,半座兵部和整个京畿兵力都向其倾斜,并且对靖安道在内的中原十四州广袤疆土也有节制之权,而且还半真半假随口说了句“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此一来,卢升象好似一跃成为节度使之上的节度使,从今天踏出养神殿之后,他便几乎掌控了离阳王朝的半国兵马。 吴重轩的脸色平淡,但傻子也清楚这位来自蛮夷之地的兵部尚书,恐怕心底多半已经在骂娘了。 小朝会结束后,年轻皇帝神色疲惫,没有留下哪位臣子继续单独议事。 这位堪称离阳栋梁的官员都鱼贯离去。 前一天还在京城官场上沦为笑柄的卢升象,围绕身边的道贺声不绝于耳。 高适之宋道宁还是没有悬念地结伴而行,只不过与他们向来交集不多的陈望突然来到他们身边,也没有说话,歉意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高适之和宋道宁等到这位陈少保离开后,相视一笑,没有了养神殿上的苦涩。 聪明人与聪明人打交道,有些事情,点到即止,比起言语凿凿更值得放心。 跟陈望这种读书人同朝为官,不管对方如何位高权重,终究是舒服也顺眼的事情,讨厌不起来。 高适之玩笑道:“摊上那么个只晓得拖后腿的老丈人,真是委屈了咱们这位陈少保。” 宋道宁瞪眼轻声道:“宫廷重地,连慎言两字也不晓得?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高适之一笑置之。 就在此时,常山郡王赵阳突然一声轻喝,把温守仁这些文臣吓了一大跳,举目望去,原来是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出现在拐角处,与常山郡王府邸熟门熟路的官员,都认出那个小家伙的身份,正是赵阳的嫡长孙,如今在皇宫内那座赵室龙子龙孙扎堆的勤勉房就学,离阳宗藩子弟无不以进入勤勉房为荣。养神殿位于外廷内廷交汇处,更是头等军机重地,照理说就算常山老郡王的宝贝孙子再贪玩迷路,也绝对无法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无故临近养神殿百步者斩立决的规矩,可不光光是摆设,也难怪赵阳如此恼火,宦海沉浮了一辈子的老人是真的有些胆战心惊。 那个在勤勉房读书的孩子给自家爷爷吓得脸色苍白,小脸皱在一起,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怜模样。 不过很快一位白衣年轻男子就出现在孩子身边,他双眼紧闭,脸色恬淡,微有笑意,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然后循着声音“望向”常山郡王赵阳,“老郡王不要生气,是我请求赵元帮忙领路,之前已经与司礼监通过气,并不曾逾越宫禁。” 老郡王愣了愣,一时半会没弄明白其中缘由,想了半天,才记起自己孙子前不久说起勤勉房多了位目盲的总师傅,姓陆,学问极大,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脾气极好,从不打人板子,当时老郡王就纳闷怎么一个瞎子也能当勤勉房的总师傅之一了,虽说咱们离阳不是那个连当官都要以貌取人的大奉王朝,可一个瞎子想要当官仍旧是不太符合常理,在地方上做个出谋划策的幕僚倒是无妨。后来老郡王一打听,才知道这个目盲文士曾是靖安王赵珣身边的谋士,永徽末年为靖安王府捉刀了那份在京城颇有影响力的四疏十三策,后来不知怎么就在太安城扎了根,赵阳对此是有些嗤之以鼻的,估计不过又是个晋兰亭之流的读书人罢了,墙头草随风倒。 老郡王听过这位贵为勤勉房总师傅的年轻人解释后,仍是板着脸冷哼一声,对自己孙子没好气道:“瞎逛什么,滚回去读书!” 在府邸上与父辈一样对老郡王怕得要死的小孩子,这回竟然破天荒没有听从“军令”,咬牙颤声道:“爷爷,我还要为陆先生带路呢,先生告诉我们,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十里路最可见一个人的根骨秉性,我这才走了一半……” 习惯了府邸上下唯命是从的老郡王顿时勃然大怒,那股子半生戎马积攒下来的威势暴涨,“小兔崽子,一半你个大爷!敢跟老子讲道理,有本事今天就别回常山郡王府邸,在门口大街上睡去!” 目盲年轻人微笑道:“读书人读书,不正是为了能知礼讲礼从而循理行事吗?为何与长辈便讲不得道理了?” 和颜悦色的勤勉房师傅,与满身暴戾的赵室郡王,形成鲜明反差。 就连许多走在前头的离阳公卿,都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身望去,一个个拭目以待。 老郡王瞥了眼那个嘴上无-毛的年轻先生,根本懒得多说什么,然后依旧狠狠瞪眼那个孩子,“造反啊,你小子晚上想吃几顿‘刀鞘饭’?嗯?!” 刀鞘饭一事,太安城的达官显贵大多听说过,是老郡王赵阳教训家族子弟的杀手锏,事实上就连与老郡王府邸接近的燕国公淮阳侯,年少时大多也挨过赵阳毫不客气的刀鞘敲打,美其名曰你们的长辈管不好,那我就替他们管上一管,举手之劳,不用谢我赵阳。 一听到刀鞘饭三个字,孩子吓得两腿愈发颤抖。 年轻人蹲下身,跟孩子窃窃私语了几句,后者使劲点头,脚底抹油,一溜烟远离是非之地。然后这位青州人氏的目盲读书人起身笑道:“棍棒出孝子,此话不假,可一个家族若只有棍棒而无诗书,注定只有愚孝,即便有一家之忠义,却难有一国之忠义。于君王社稷并无裨益,于天下苍生也无恩泽。” 老郡王冷笑啧啧道:“大道理倒是挺能唬人的,不愧是勤勉房的总师傅,只可惜本王今儿没兴趣听你瞎扯,你这种满口仁义道德的腐儒,实不相瞒,本王在春秋战事里头,可是杀了不少!如今既然你在勤勉房当差,本王倒也没那份本事与你过意不去,你运气好,晚生了二十年!” 老一辈的永徽官场人物其实都知道,这位常山郡王的口无遮拦,那是出了名的,就连张巨鹿和桓温的授业恩师,都曾不幸领教过赵阳的唾沫。 年轻读书人笑意依然,也不再与常山郡王继续言语争锋。 冷眼旁观的吴重轩笑了笑,对这位战功显著却生不逢时的老郡王生出几分惺惺相惜。 晋兰亭有些隐藏极好的幸灾乐祸。 先前的国子监狂士孙寅,如今的翰林院雏凤宋恪礼,十段棋圣范长后,还有这位横空出世的白衣寒士陆诩,礼部侍郎都视为未来官场上的心腹大患。 而齐阳龙,桓温,还有陈望三人,不约而同都皱了皱眉头,尤其是今年再度成为启奏迎秋官的陈少保,隐约间有些罕见的怒容。 在这期间,只有一人真正胆战心惊,那就是原青州将军洪灵枢。 当初青州士族陆氏惨遭横祸,只有一名少年在自戳双目后,因为注定仕途断绝,得以侥幸生还,之后据说在永子巷赌棋以及担任青楼琴师,凭借这两种贱业为生,哪怕之后不知为何此人坟头冒青烟,成为老靖安王赵衡的王府文案,继而成为新靖安王赵珣的首席谋士,但是那桩陆氏惨案始终没有翻案,某些忧心忡忡的当局者几次试探靖安王府,都没有得到答案。以前洪灵枢对此也没有怎么上心,一来他和洪家不曾参与到那桩惨案中去,如果真有的话,早就斩草除根了,连一个瞎子少年也不会留下。二来当时他是手握兵权多年的青州将军,小小陆氏本就是个蝼蚁一般的低微士族,如果当时陆诩想要对几个仇家发难,其实无异于跟整个习惯了抱团取暖的青党叫板,靖安王府两代藩王都没有帮助他陆家沉冤昭雪,多半是有此顾虑,一个无根浮萍的年轻幕僚,与整个青党,孰轻孰重,高下立判。 可是当洪灵枢在这宫廷军机重地看到那个年轻瞎子,尤其是那句寻常旁人未必在意的“已经与司礼监通过气,不曾逾越宫禁”,如今在京为官的洪灵枢如何能够不遐想连篇? 这个瞎子突然成为一大帮太安城最拔尖勋贵子弟的先生,若是心怀怨恨,对整个青党都不曾释怀,以至于迁怒于他这个离阳平字头将军的洪灵枢,也许很难掀起太大风浪,但终究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洪灵枢没有进京,始终待在天高皇帝远的青州一亩三分地,继续当他的正三品将军,那么洪灵枢也许会有远虑隐忧,却断然不会像现在这样有迫在眉睫的惊惧。 洪灵枢内心深处有些唏嘘,归根结底,还是青党在永徽祥符之交的庙堂上太缺少话语声,更是他洪灵枢比不上温太乙在京城根深蒂固,换成是与陆家惨案牵连更深一些的吏部老侍郎温太乙,哪怕他与这个年轻瞎子面对面,相信肯定不会如此忐忑不安。 这一刻,洪灵枢无比渴望那个比自身平字头衔更高一头的征字。 离阳征字四方大将军,杨慎杏,阎震春,马禄琅,杨隗。其中杨慎杏在广陵道战败后已经失去头衔,被朝廷丢到北凉道当那个滑稽可笑的副节度使,阎震春更是战死在广陵道沙场,死后倒是获得一个高规格的美谥,倒也算恩泽门庭子孙,最受朝廷信任器重的马禄琅也已病逝,杨隗毕竟年事已高,最多五年之内就会退出离阳军界,而征平镇三字武将都是实权本官,并非虚衔,所以这一退,不存在站茅坑不拉屎的情况,就得立即换人顶替上,比如当今兵部尚书吴重轩,正是顶替阎震春获得征南大将军的身份。 洪灵枢的入京和温太乙的离京途中,在青党三驾马车的领袖陆费墀死后,两位愈发成为一根绳上蚂蚱的青党大佬,虽未碰面,但是有过密信来往,熟悉京城内幕的温太乙为洪灵枢有过一番推诚置腹的讲解形势,在温太乙当时看来,除去地位超然的大柱国顾剑棠不说,洪灵枢的未来对手,是卢升象,唐铁霜,许拱,马忠贤,忠烈之后的蓟州副将韩芳,父亲正是杨慎杏的杨虎臣,气运惊人的宋笠,老丈人是顾剑棠的袁庭山,人数多也不多,少也不少。 如今宋笠袁庭山已经自毁前程,与赵炳陈芝豹两位造反藩王沆瀣一气,不用理会。 兵部左侍郎唐铁霜是福祸相依,成也顾大柱国,败也顾大柱国,在兵部衙门看似风头一时无两,连尚书吴重轩都要避其锋芒,但是在温太乙眼中,反倒不如许拱更有威胁,这位出身江南道的龙骧将军,后劲不容小觑,作为江南士子在卢白颉失势后迅速推举出来的官场代言人,许拱不管当下仕途如何坎坷,都难以阻挡其上升之势,至于既有祖荫又确有领军才华的马忠贤,只要离开家族根基所在的京畿之地,温太乙虽然在密信中并未多说一字,但洪灵枢心无比知肚明,青党所在的靖安道,必然会是这位副节度使的官场泥泞之地,不会明目张胆地让其陨落,事实上青党也没有那份实力和气魄,但要说让马忠贤的爬升阻上一阻,缓个三四年,不难。而韩芳杨虎臣两位年轻后辈,比起做了将近二十年一州将军、如今又有平字在握的洪灵枢,劣势明显,只要这两个后起之秀没有大功,洪灵枢又没有大过,相信洪灵枢会比他们更早一步登顶。 温太乙原本最不看好卢升象,一场声势浩大军功无数的西楚复国,到头来身为南征主帅的卢升象,只获得一个类似文臣上柱国的虚衔骠毅将军,在京城官场沦为天大笑柄,现在回头再看,卢升象的迅猛崛起和长盛不衰,已经无法遮挡,洪灵枢可以与唐铁霜许拱暗中较劲,却绝不会试图跟卢升象掰手腕。 温太乙在密信结尾坦言,沙场对敌,你死我活,真正到了一定高度的庙堂风景,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你上我下,绝不是什么和光同尘皆大欢喜。 温太乙还有些话没有写于信上,而是让那名生于温家的捎信心腹面对面向洪灵枢转述。 勿与陈望交恶,与严池集交好,切记小心陆诩。 陆诩在京城官场明面身份仅是勤勉房总师傅之一,此时他向前几步,做出“举目四望”状,笑问道:“听闻洪将军也在今日小朝会之列,我陆诩恰好正是青州人氏,可否一叙?” 京城公卿当然不知那件陈年旧事的陆氏惨案,只当做是同乡之谊的正常叙旧,何况青州系官员在太安城联系紧密早就朝野皆知,可能宅子分别在城东城西的两名青州官吏,也必定每旬都会聚头寒暄一次,这在官场其它大小派系看来,都是匪夷所思的怪事。别州的京城会馆往往平时门庭冷落,唯独青州那四座会馆几乎日日高朋满座,且无论身份,高官士子商贾游侠,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怡然自得,从不介意官场与士林的风评好坏,也从在乎被讥讽为趋利之徒。所以当陆诩公认提出要与洪灵枢“叙旧”,那些京城权贵没有谁感到奇怪。 唯有洪灵枢没来由感到一股遍体发凉的心悸。 这桩“偶然”会晤,一旦传到青州,温太乙那只疑心最重的老狐狸,当真还能继续勤勤恳恳为自己不遗余力地帮衬铺路? 只是陆诩的言笑晏晏,又容不得洪灵枢当场撕破脸皮拒绝邀请。 洪灵枢只能硬着头皮与陆诩并肩而行,逐渐与其他人拉开距离,洪灵枢随后发现两人身后远处,悄然站着一位衣蟒腰玉的中年太监,距离适当,既能看见陆诩,又听不到两人言谈,仅从衣着判断,这名宫内宦官身份就不低,而与洪灵枢视线交汇的瞬间,显然是由于陆诩的缘故,中年太监对洪灵枢微微一笑,透着些许善意,这让洪灵枢更为震惊,本朝有几人,能够让一名蟒服太监如此谨慎对待? 难怪温太乙对陆诩如此忌惮,不惜动用大量青州人脉来暗中阻击马忠贤的仕途,也要换取他洪灵枢死死盯住陆诩作为交易。 无法看见这天地万物的陆诩脚步缓慢,一步步轻轻踩在那条青石小径上,每次触及道路边缘地带,就会立即适时调整方向,以此来保持前路无碍。 洪灵枢看到这一幕,百感交集。 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瞎子,能够有今日成就,时也运也? 陆诩不说话,洪灵枢也不愿主动开口。 他与温太乙两位,作为屹立离阳庙堂二十多年的青党执牛耳者,对此人忌惮不假,可要说太过畏惧,也不至于。 这位勤勉房总师傅之一的白衣寒士终于淡然说道:“我陆诩身处今日境地,青党功不可没。” 洪灵枢默然不语。 陆诩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面对同样飞黄腾达的平南将军洪灵枢,“当年恩怨,温侍郎虽未祸首,却也难辞其咎,我自会与他算计一番,洪将军与温侍郎是世交老友,不妨一字不差转述与他。” 洪灵枢气势丝毫不坠,反问道:“既然如今陆先生与温太乙同朝为官,陆先生更是贵为我朝功勋子弟传道授业的勤勉房总师傅,难道要窃用国器以报私怨?” 陆诩哑然失笑,然后正色道:“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洪灵枢一愣,顿时不知如何作答。 陆诩自嘲道:“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君子,否则那些年又如何会苟延残喘,以至于我陆氏醇厚家风,全因我一人而斯文扫地?” 洪灵枢冷笑道:“陆先生的意思,洪某人一定帮忙转述,若无其他事情,那就告辞了!” 陆诩摇了摇头,轻声笑道:“如果只是让洪将军帮忙转述几句无关痛痒的愤懑言语,我何必冒着结党营私嫌疑的不小风险,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与你相见?” 洪灵枢闻言后哭笑不得,你陆诩那些话可半点都算不得“不痛不痒”啊,说不定温老狐狸听到后难免要寝食难安了。 陆诩缓缓说道:“我与洪将军既无旧怨死结,又属青州同乡,加上如今朝廷扶植青党是大势所趋,我陆诩自当顺势而为。且不论庙堂文臣,只说本朝武将,江南士子有兵部右侍郎许拱,辽东豪阀原本摇摆不定,不知在唐铁霜和卢升象之间如何取舍,结果今日之后,卢升象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居高临下押注之人了,就只能选择兵部左侍郎唐铁霜。” 洪灵枢下意识点了点头。 陆诩继续说道:“想必洪将军早有耳闻,江南道真正的士林领袖,是姑幕许氏的老家主,上柱国庾剑康,此人不但在江南道官场一言九鼎,在太安城也极有渊源,便是坦坦翁这般足以左右庙堂走向的大佬,也与之关系不浅,而唐铁霜如今有意无意与蔡楠董工黄等人疏远,究其根本,还是想要与顾剑棠拉开距离,据我所知,常山郡王赵阳与老将军杨隗皆对唐铁霜刮目相看,而且近期燕国公淮阳侯也对唐铁霜也颇为亲近,征字四将,已经有兵部尚书吴重轩,又有已是囊中物的卢升象,再加上许拱唐铁霜两人……” 这就已经是四人瓜分四个席位了。 于是说到这里,陆诩哈哈一笑,放低声音,“敢问洪将军,觉得拥有一品武夫体魄的吴重轩是再能活个二十年,难不难?” 言下之意,便是只能苦等征南大将军吴重轩老死病死才能顺势上位的洪将军,如果没有意外,最少也得乖乖熬上二十年。 洪灵枢脸色阴沉。 陆诩不轻不重说了句题外话:“靖安道的经略使,又不是什么太安城的吏部尚书。” 洪灵枢也笑了,“可是陆先生,也只是地位清贵的勤勉房总师傅……之一啊。” 陆诩嗯了一声,再没有下文。 洪灵枢只看到这个年轻读书人闭着眼睛,笑容醉人。 年轻人的最后一句话,嗓音极低,却无异于在洪灵枢耳中天雷滚动。 “某封总计六百八十二字的密信,我陆诩现在能够倒背如流,那位替老侍郎捎信的心腹嘛……” 陆诩没有道破天机,但是转身离去的时候,这名教书先生,抬起手臂伸出了一根手指,然后轻轻勾起。 明白了那个手势之后,洪灵枢刹那间汗流浃背。 ———— 司马朴华和晋兰亭这对礼部大员,理所当然结伴而行。 司马朴华根本不用去看晋三郎,就知道这位衙门二把手一定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没法子的事,按照原先礼部自己人关起门来的商量结果,是力荐晋兰亭担任明年春闱的主考官,而晋兰亭也会保证照拂他这位尚书大人的两个儿子,最少有一人将来能坐上国子监祭酒或是礼部侍郎的位置。只是随着礼部衙门愈发位高权重,司马朴华如今的家门槛高了,眼界也高了,前不久更是与向来眼高于顶的中书省赵右龄也攀上了交情,从那之后,司马朴华就开窍一般,有心改一改礼部里头尚书侍郎拎不清的局面,真正让司马朴华下定决心的那件事,是立秋那日出人意料地没有成为报秋官,当时所有人都觉得那份殊荣会在晋兰亭和严池集之间竞争,可几乎没有人想到会是陈望再度夺魁,若说是在这之前,晋兰亭仅是稍逊一筹,那么在这之后,离阳朝堂之上再无人觉得晋三郎,能够与陈少保争夺那未来首辅之位。 今天皇帝亲口说出那德高望重四字,更是彻底熄灭了晋兰亭的独占春闱鳌头之心。 可是不管心底如何看待晋兰亭的笑话,当不了几年礼部尚书的司马朴华,哪怕已经算是几近功德圆满的官场散淡人,依然不敢在明面上恶了此人。 说到底,晋兰亭这些年北凉摆出的那副强横姿态,得势之时,自然是交口称赞,被誉为铁骨铮铮,失势之时,可就两说了。一个人如此忘本,京城官场其实都看在眼里。 司马朴华一脸惋惜安慰道:“三郎啊,此次陛下的意思你也领会了,并非我不愿扶你一把,委实是有心无力啊。” 晋兰亭淡然笑道:“陛下自然比我等做臣子的,更加真知灼见,如果尚书大人不介意我越俎代庖,倒是有一份人选。” 司马朴华惊讶道:“哦?三郎尽管说来听听。” 已经不再蓄须明志的晋兰亭微笑道:“春闱三位正副总裁官,分别为担任翰林院学士多年的吏部尚书殷大人,洞渊阁大学士严大人,还有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大人,黄门郎严池集、宋恪礼,还有祥符元年殿试的一甲三名,李吉甫、高亭树和吴从先三人,这些年轻俊彦,皆可担任分房阅读之职。” 司马朴华习惯性伸出两指捻动胡须,小心翼翼权衡利弊,最终点头道:“这份人选,天衣无缝,三郎不愧是三郎。” 晋兰亭一笑置之,云淡风轻。 司马朴华悄悄斜瞥了一眼身边的这位京城风云人物,好一个以退为进! 原本对晋兰亭已经不太看好前景的老尚书突然一咬牙,压低嗓音道:“三郎,你且放心,等我致仕还乡之日,便是三郎在礼部更进一步之时。” 晋兰亭笑而不语。 司马朴华轻声道:“三郎,我家中那两个不争气的孩子,以后可就交给你了,务必多加照顾啊。” 走到视野开阔处,晋兰亭抬头望向远处绵延不绝的宫殿屋脊,平静道:“如果我真有那么一天,司马家一门两尚书也不是没有可能。” 领略其中深意的司马朴华会心一笑,并未当真,却也满怀憧憬。 ———— 齐阳龙和桓温并肩走出一段距离后,随着齐阳龙走向常山郡王赵阳,坦坦翁也分道扬镳,走近陈望。 因为那个目盲读书人,心情不佳的老郡王显然没想到中书令大人会主动接近自己,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这位论春秋军功其实比阎震春杨慎杏还要高的宗室勋贵,面对比张巨鹿桓温还要高出一辈的老人,到底还是心怀几分敬畏,文武相轻这种事情,不能套用所有人。 齐阳龙笑道:“常山郡王,先前你不该与陆诩说那些言语的。” 一提到那个年轻读书人就来气,常山郡王不以为然道:“那小子难不成还能去皇帝身边告状不成?再说了,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陛下也没那份主持公道的闲情逸致吧?” 齐阳龙指了指自己心口,叹气道:“我们读书人啊,心眼小得很。” 常山郡王哈哈大笑,“齐大人你这话说的,世上哪有如此糟践自己的读书人。” 齐阳龙打趣道:“要不然为何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常山郡王愕然,恍然道:“齐大人这么一说,本王就弄明白了,跟咱们武夫是不太一样,咱们啊,都是今日仇便今日了,从不隔夜。” 齐阳龙没来由感慨道:“历朝历代立国之初,庙堂上都是文武并济的气象,最终亡国之时,都是满殿文臣肆意高声,武臣唯有嚅嚅喏喏。” 常山郡王纳闷道:“嘿,本王起初还以为齐大人是帮着那个姓陆的小子,现在有些迷糊了。” 齐阳龙笑道:“入京之前,还不觉得什么,如今越来越觉得朝堂之上,像常山郡王这样的武人,太少,实在太少了。” 老郡王收敛神色,“齐大人有话直说,再这么云遮雾绕,本王这心底可真就半点都不踏实了,还不如直接骂本王几句来得痛快。” 齐阳龙摇了摇头,大踏步离去。 ———— 门下省两位大佬,桓温和陈望走在一起,两位除了公务来往,其实谈不上太多私交。 桓温开门见山道:“陈望啊,说出来你别生气,虽然你和那个孙寅都是北凉出身,可其实我这个老头子并不喜欢你这个人。” 陈望似乎毫不奇怪,柔声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坦坦翁真性情,自然喜欢与孙寅交往,像我这种喜怒不露于色的家伙,官气匠气太重,身上雅骨不足几两重,坦坦翁生不出亲近之心,也在情理之中。” 桓温举目看着前方不远处,就有严杰溪与韩林走在一起,而蔡楠刻意与唐铁霜撇开距离,种种小景象,都是官场大学问。 桓温怔怔出神。 陈望问道:“坦坦翁在想什么?” 老人眼神恍惚,嗓音沙哑道:“衮衮诸公,忙忙碌碌,人人聪明,机关算尽。” 陈望无言以对。 老人转过头,问道:“是不是每一个朝代,都难逃此劫?” 陈望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 何等心思老辣的老人嗯了一声,根本不用陈望解释什么。 老人双手负后,苦笑道:“天底下最聪明的人,都在这里。结果剩下些笨蛋蠢货,都跑到那儿去了。” 老人沉默片刻,最后喊了一声陈望的名字。 陈望轻声道:“坦坦翁请说。” 老人撇了撇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需要有人站出来,为那些傻瓜说上些公道话,而我那时候又已经死了的话,你来说几句?” 陈望停下脚步,紧紧抿起嘴唇,没有立即给出答复。 老人也没有继续耐心等下去,缓缓前行,喃喃自语:“当整个世道都只剩下我们这些聪明人的时候,何其悲哀。” 第905章 一辆马车在凉州城郊外停下,悬刀佩玉的年轻公子哥走下马车,手里拎着一壶刚刚买来的绿蚁酒,举目望去,三三两两的柿子树错落在平原之上,一簇簇亮黄色坠在枝头,勉强让贫瘠的西北之地好不容易与丰收二字沾上点边。年轻人缓缓前行,时不时望向那些或近或远的熟悉柿树,记得当年经常溜出城逛荡此地,百无聊赖,还给那些柿子树取了好多绰号昵称,半里地外那棵枝桠略显张牙舞爪的,叫挂甲,若是在暮色里瞧见,还有些吓人,与这一棵相依为命的矮小柿树,几年没见,已经拔高几分,粗略看去,倒是更加硕果累累,满身金黄,很喜气,当年他给它取的绰号,正是小黄袍。年轻人沿着一条干涸见底的小溪继续向前,最终来到一栋并无土墙环绕的茅舍前,屋后长着几棵奇奇怪怪的歪脖子苍榆。 屋子已无主人。 年轻人走到一块树墩子前,蹲下身弯腰用袖口抹去尘土,然后坐在上头,环视四周,他把绿蚁酒轻轻搁在袍子上,扯开嗓子喊道:“瞎子老许,给你带酒来了。” 如果是永徽末年的那些时候,肯定会有个瞎眼瘸子一晃一晃快跑出来,从他手里接过酒壶,动作娴熟地揭开泥封,低头使劲一嗅,然后那张沧桑老脸上就会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得就像秋日里的柿子树,不过老头子跟自己分着喝酒的时候,也总会得了便宜还卖乖教训他,手头有几分闲钱的时候,可不能随意糟践了,再小的铜钱,一颗颗都得攒着,那才能娶到媳妇。天大地大,娶媳妇生娃这桩事,最大。那会儿老许总是惺惺念念说咱们北凉幽州那边,有个叫胭脂郡的地儿,婆姨最是水灵,你徐小子如果能讨个胭脂郡的小娘当媳妇,到时候捎个消息过来,我老许便是走上三天三夜,也要去你家蹭那桌喜酒喝。 记得那一次,老头子说完这些话后,小心翼翼问自己,喝喜酒这么大的好事,有他这么个老瞎子登门做客,会不会嫌弃丢人?如果徐小子你家里长辈和亲家会嫌弃,那他老许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回头弄两壶价格过得去的绿蚁酒就行。 经常给老头子带去绿蚁酒或是偷来鸡鸭的年轻人,当时拍着胸脯说他家属他说话最管用,等他办喜酒的时候如果老许不去,就跟他急,还说一定要老许坐在主桌上。 当时老人只觉得那个经常陪自己唠嗑的年轻人,就是个北凉市井常见的小伙子,年轻时候跟他一样都是双脚不落地的那种人,飘来荡去,不安分,所以听说要请他坐在主桌上喝喜酒,高兴归高兴,倒也没多想。更不会把那个口气极大的年轻人跟那座清凉山联系在一起,天底下姓徐的人,也太多了不是?那时候的年轻人总是在闲聊里透出对北凉以外的憧憬,想着做一个行侠仗义的江湖游侠,用最好的剑,喝最烈的酒,找个江湖上最漂亮的女子,她一定是比胭脂郡婆姨还要好看的那种。老人总是跟年轻人唱反调,用过来人的语气告诉他,心千万别那么大,中原再好,终归不是家。当时年轻人也感慨,说这道理他也懂,家里教他读书识字的师父就说过一句,“年轻人离家十年不算久,上了年纪的人,那就是出门一步即远行”。老人听了以后,笑着说你家教书先生是有真学问的,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半桶水的徒弟。 有些时候两人坐在一起,聊着聊着,上了岁数的瞎子老许就会坐在旁边的树墩子上,双手拄着那根拐杖,晒着太阳偷偷打瞌睡。 也许,在很多年前,西垒壁战场上,有个老字营的年轻士卒,腿没有瘸,眼也没有瞎,却也像这般光景,会在太阳底下打盹,只不过手中的拐杖换成了铁矛,也许不远处就有一杆徐字大旗,在大风中猎猎作响。 如今已经是祥符三年的入秋,瞎子老许早就死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有那些碎碎絮叨了。 老人没有活到喝到年轻人喜酒的那一天。 年轻人也曾经答应过老人,老人死后,会亲自为老人抬棺送葬的。 可年轻人没有做到。 当时他远在江南。 他没有去瞎子老许的坟头,只是把那壶绿蚁酒轻轻倒在树墩子前的地面上,弯腰倒酒的时候轻声道:“老许,酒是卖酒西施那儿偷偷买来的,如今世道不太平,又要马上打仗了,咱们北凉开始禁止民间私自酿酒,所以这壶酒可不便宜,如果不是熟人,铺子还未必敢卖给我,老板娘的女儿如今抽条得水水灵灵的,女大十八变,真是没错。听说那丫头如今相中了一位年轻的外乡士子,正在她家附近的私塾教书,我先前买酒的时候,老板娘还打趣来着,说我去晚了,她闺女其实等了好几年。你看看,我当年果然没跟你吹牛吧,我就说那丫头眼光好,否则也挑不中我……” 有些遗憾,就像一条老狗匍匐在街角的独自呜咽,细细悠悠,挠心挠肺。 他把酒壶留在树墩子上,起身离开。 马车返回清凉山。 如今北凉王府有两处地方名动天下,梧桐院被戏称为凤阁,而半山腰处宋洞明主持的副经略使官邸,则被称为龙门。 在他刚回到清凉山,一名龙门官员就火急火燎赶来,跟他禀报说是副经略使大人有要事相商。 当他看到宋洞明亲自站在那片低矮官邸屋舍前等候,就知道消息不管好坏,但肯定都不是小事情,否则以这位昔年离阳储相之一的沉稳,绝不至于这样坐不住。 果不其然,宋洞明等到他走近后,一起转身走入居中那间官邸,语气略显急促道:“四个消息凑一起了,分别跟流州、中原、京城和北莽有关,都王爷权衡。” 徐凤年笑道:“那就先说流州那边的消息。” 宋洞明点头道:“最靠近西域的凤翔军镇那边传来一封紧急谍报,曹嵬和谢西陲擅自更改了都护府既定策略,选择主动出击,想要在密云山口内一鼓作气吃掉种檀部骑军!” 徐凤年脸色如常,说道:“应该是烂陀山僧兵没有跟随种檀骑军一起动身。” 宋洞明忧心忡忡道:“即便如此,双方兵力依旧差距不大,这么硬碰硬换命,岂不是违背了流州用兵的初衷?” 徐凤年摇头道:“如果密云山口一役,我们没能全歼种檀部骑军,那这场仗才会没有意义,甚至可以直接说因为他们的贪功冒进,导致整个流州陷入极大被动,但是既然连谢西陲都愿意陪着曹嵬涉险而动,我相信他们的眼光。” 宋洞明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两个家伙真是不让人省心。” 徐凤年笑道:“万一打赢了,也许会有意外惊喜。” 宋洞明心中了然,“倒也是,如果种檀部骑军全军覆没,也许烂陀山就要重新掂量掂量了。” 徐凤年问道:“中原那边有什么消息?是温太乙马忠贤两人终于不再漕粮一事上下绊子?” 宋洞明笑道:“这算不得什么紧要消息。” 徐凤年有些讶异,“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局势变动?” 宋洞明和徐凤年在议事堂分别落座后,这位已经得到离阳朝廷吏部点头承认的北凉道副经略使,眼神玩味道:“那位原本对朝廷忠心耿耿的靖安王赵珣,刚刚投靠了两位叛乱藩王。” 徐凤年愣在当场。 宋洞明嗤笑道:“待价而沽,这一手真漂亮,我估计这位审时度势的藩王,把自己卖出了一个天价啊。” 徐凤年感到荒诞不经,皱眉道:“难不成赵炳陈芝豹两个要把赵珣推出来当皇帝?” 宋洞明笑道:“王爷一语中的!” 徐凤年陷入沉思。 如果加上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道,再加上早就被陈芝豹控制在手上的西蜀南诏,那么现如今整个广陵江以南地带,彻底连枝同气,离阳半壁江山,就已经尽入三藩之手。 这种时候,率先起兵且实力最为雄厚的燕敕王赵炳看似最有资格登基称帝,与离阳正统划江而治,但事实上恰恰相反,赵炳最不适合早早把蟒袍换成龙袍,不管宋玉树在那封诏书里把离阳皇帝说得如何不堪,但朝野上下,尤其是以江南道为首的天下士族,仍然心向太安城。赵炳不适合当出头鸟,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姓人陈芝豹更不适合,那么靖安王赵珣就成了免为其难的人选,赵衡赵珣父子这一支赵室,在尚未吞并中原的离阳王朝里,其实远比赵惇赵篆这一支更符合正统身份,老靖安王赵衡在夺嫡失败被“发配”青州后,之所以那么积怨深重,并未没有缘由,如今的祥符新朝,恐怕没有几名官员知晓早年那桩秘辛,在赵篆的爷爷尚未登基之前,因为同辈的醇亲王膝下无子,宗人府就提议将赵衡过继给醇亲王一脉,只不过赵篆爷爷的登基过程,比起儿子赵惇更加扑朔迷离,总之到最后赵衡的身份,变成了恐怕连宗人府老人都拎不清的一笔糊涂账。但如果这个时候拿出来旧事重提,早不如巧,可谓恰到好处。 对于赵珣的一步登天,徐凤年倒没有什么酸意,只是有些忍俊不禁,想起那个世袭罔替前后两次被自己丢入春神湖的可怜家伙,还真给他坐龙椅穿龙袍了? 徐凤年收回思绪,“中原再乱也就是那样了,对了,太安城那边又有什么动静?” 宋洞明习惯性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腰间悬佩的一枚玉坠,笑道:“印绶监几个掌权太监都出动了,正在赶往咱们北凉的驿路上,领着新鲜出炉的一大堆圣旨诰敕。” 徐凤年纳闷道:“一大堆?” 宋洞明忍俊不禁道:“要不然哪里需要三四个印绶监宦官齐齐出马,其中最主要是你的大柱国头衔,还有对刘寄奴王灵宝等北凉边军将领的追封,比如太安城追封刘寄奴为一等伯爵,赐爵名‘恪靖’,之外就是给陆丞燕王初冬两位未来王府精心准备的诰妇身份,印绶监那拨宦官之所以走得比较慢,大概是想要等着你的亲事,以便求个三喜临门的彩头吧。由此可见,这回太安城的诚意,比起前两次实在是云泥之别。” 徐凤年陷入沉思。 宋洞明没有打搅这位年轻藩王的思考。 宋洞明安静望向屋外,亦是思绪翩翩。 这位北凉道文官第二人的最大感触,是离阳庙堂上卢升象一飞冲天,此人能够封侯拜相,绝不是这位春雪楼旧人在官场有多么游刃有余,而是才华太高,军功可期,但是卢升象的崛起时机,值得玩味。相信卢升象本人未必就如京城官场想象中那么志得意满,指不定还会比起当那个南征主帅的时候更加如履薄冰,大势之下居高位,大势一去又当如何?能否功成身退?老凉王徐骁的恶谥,老首辅张巨鹿的抄家灭族,难道不是前车之鉴?当今天子赵篆之前的两代离阳皇帝,各自身上那两件龙袍,一件英明神武,一件恢宏大度,可无法否认袖口处的鲜血淋漓,两位皇帝的确从不是滥杀无辜的昏君,可他们一旦要杀人,杀的从来都是功劳最高之人。卢升象难道就不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赵篆之后一任新君登基之时的祭品? 宋洞明总算明白了,在离阳官场厮混其实不难,太安城容得下齐阳龙桓温这样才德兼备的读书人,也容得下温守仁晋兰亭这样沽名钓誉的读书人,容得下司马朴华这些一味公门修行的读书人,可是容不下那些心底坚持民为贵君为轻的读书人,同样也容不下功无可封之人。 离阳和中原,为赵家当官易,为百姓做事则未必容易。 很多事情,即便皇帝,也会受到百般掣肘,早年碧眼儿治理漕运和胥吏,也许本身即是先帝赵惇想做之事,可是围绕在赵室身边积淀百年的复杂势力,或是新近跻身庙堂的掌权新贵,各有所求,各怀私心,就像一张纠葛极深的大网,铺天盖地,覆盖在中原版图之上,在这张大网之上,又掺杂有各种难以想象的复杂形势,皇权相权之争,党派之争,文武之争,士族寒族之争,南北地域之争,京城地方之争,君子小人之争,每一座衙门内又有高下座椅之争,衙门与衙门之间又有内外之争。 所以宋洞明越来越认可北凉。 在这里,做事情相对简单。 但是与此同时,宋洞明也清楚,这种可贵的简单,如果将来北凉徐家不再仅限于是北凉道四州之地,一样会迅速变质。 例如他与白煜之间,陆王两家“外戚”之间,徐北枳陈锡亮这些年轻人与边军老将之间,黄裳这些清望卓著之人与皇甫枰李陌藩这些恶名昭彰之辈之间,北凉骑军与步军之间,各支精锐边军之间,等等。 甚至有一天,矛盾会出现在徐凤年与“众人”之间。 这一刻,宋洞明百感交集。 耳畔响起一个嗓音,“宋大人,北莽那边什么事情?” 宋洞明回过神,笑道:“那个化名樊白奴的北莽郡主从蓟州入关,辗转到了我们幽州,向皇甫枰自报名号,最后在潼关骑军的‘护送’下,大概在两天后就要到达清凉山。” 徐凤年惊奇道:“她来做什么?” 宋洞明摇头道:“我也猜不出。不过她身边带了几名扈从,皆是北庭王帐的怯薛卫。” 徐凤年自嘲道:“北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闹了。” 宋洞明神采奕奕,锋芒毕露,摊开手掌,然后攥紧,“天下归属,尽在我北凉一念之间。” 徐凤年没来由笑着说了一句,“这种话,徐骁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听。” 宋洞明笑问道:“难道王爷不喜欢?” 徐凤年微笑坦诚道:“天底下哪有不喜欢被拍马屁的人。” 说完这句话后,徐凤年神色有些落寞。 徐骁功成名就之后,在他渐渐衰老后,也许那位老人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听到自己儿子说过他的一句好话吧。 好像一句也没有。 第906章 一支五百人的潼关精骑护送一架马车来到凉州城外,亲自领军的校尉辛饮马并没有与当地驻军碰头,而是凉州城拂水房的两名头目过来接手,然后带领那辆马车悄然入城,直奔那座由春秋老将杨慎杏坐镇的副节度使府邸。 从马车上走下一名头戴幂蓠帷帽的婀娜女子,只不过比起中原一带被文人雅士改称为“浅露”的闺秀之物,女子的这顶竹檐帷帽显得粗糙不堪。她身边跟随三名健壮扈从,气态沉稳,顾盼自雄如虎狼,发饰古怪不似北凉人氏。好在此时北凉道副节度使府邸外的这条街道空无一人,否则难免惹人遐想。 距离女子最近的一名中年壮汉在打量了府邸样式后,与她窃窃私语询问了几句,得到答案后满脸怒意,身份特殊的女子立即小声训斥,那名魁梧汉子显然仍是有些不满,嘀嘀咕咕,没个消停。帷帽之下,女子似乎对此颇为神色无奈,怯薛侍卫本就人人皆是草原北庭达官显贵的嫡系子弟出身,身边这位更是不同寻常。 她对于那名年轻藩王将见面地点放在这里,其实也有几分好奇,在西京的蛛网谍报上显示,离阳大将军杨慎杏在北凉道的日子并不好受,暂时挂在老将名下的府邸本不该承接此等军机要务才对,只不过既然清凉山那边已经如此安排,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她也只能被迫接受。事实上她预料中的最糟糕局面,极有可能是她连凉州城的轮廓都没有见到,一行四人就悄无声息地暴毙在途中。现在年轻藩王肯露面,就已算不错的结果,她对清凉山和北凉铁骑的熟悉程度,远不是身边三名心高气傲的怯薛卫能够媲美,这三人恐怕这辈子只跟那些卑躬屈膝的南朝遗民打过交道,对于那支北凉边军的认知,也只停留在某些粗略兵文谍报的纸面上。 为他们领路之人,是一位神态和气的中年男子,衣着得体,不显得豪奢,却精致熨帖,府邸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身边,还跟着位正值妙龄的婢女,脸庞秀气,却是丰乳、蜂腰、肥-臀和大长腿的诱人身段,若是她躺在床榻上,也许就会像极了一匹胭脂烈马。连帷帽女子都忍不住多瞧了眼这名府上丫鬟,更别提她身边的怯薛侍卫,毫不遮掩他的眼神炙热,咽了咽口唾沫,突然嘿嘿一笑,加快几步,伸手就要去触碰那婢女的纤细腰肢,帷帽女子来不及阻挡,只不过魁梧怯薛卫也没有得逞,手臂被那位不知何时转身停步的中年管事轻轻握住,汉子使劲挣扎了一下,竟然动弹不得,顿时如临大敌,眼中再无半点轻视,只是不管如何加重力道,始终挣脱不开那名更像读书人管事的白皙五指。 中年管事根本没有正视那名怯薛侍卫,而是看着帷帽女子,笑眯眯道:“这儿可不是你们北莽,从来没有赠送美妾侍女的风俗,若有能耐让女子一见钟情,那才是真本事,如果没有,这位姑娘你就老老实实约束好身边的人,否则咱们北凉这二十年来,对北莽是怎么个待客之道,相信你们并不陌生。” 说完这些话,中年人不动声色地松开五指,那名面红耳赤的魁梧汉子措手不及,一个踉跄向后倒去,另一名年轻怯薛卫悄然向前踏出几部,伸手扶了一把,这才站稳。 丢了脸面的北莽汉子勃然大怒,伸手握住腰间那柄唯有王帐宗室方可悬佩的金桃皮鞘白虹刀,就要一怒拔刀。 中年人对此无动于衷,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和颜悦色,瞥了眼那个看似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北莽壮汉,微笑道:“如果是想依此试探我们王爷的底线,那我这个做下人的,就要忍不住奉劝诸位一句了,此举没意义,也没意思。” 魁梧汉子顿时收敛暴躁神色,但是仍然握住那柄华美佩刀,死死盯住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 与此同时,握刀手腕上的淤青瞬间消失不见。 显而易见,中年管事身手不俗,而这名先前故意狼狈不堪的怯薛卫也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帷帽女子淡然问道:“这位先生应该并非这座副节度使府邸的管事人吧?” 中年人也不藏藏掖掖,点头道:“我在清凉山当差,做点杂务,迎来送往。” 她顿时恍然大悟,语气里多了些尊敬,笑问道:“可是王府梧桐院出身的宋大管事?” 父子两代人都侍奉北凉徐家的中年人,先是眼神示意那名婢女继续领路前行,然后与认出他身份的帷帽女子并肩而行,笑道:“不曾想郡主也听说过我。” 帷帽女子正是化名樊白奴的北莽青鸾郡主,有着草原马上鼓第一手的美誉,而樊白奴当年与前任北凉都护陈芝豹的那段故事,英雄美人,也曾在北凉广为流传。 她轻声道:“蜀王曾经在闲聊时多次提起过宋先生的父亲。” 清凉山大管家宋渔皱了皱眉头,没有答话。 如今北凉,甚至大概连许多进入拂水房稍晚些的谍子死士,都不了解当年那个印象中一年到头咳嗽不断的老管事,其实跟听潮阁李义山和当今褚禄山一样,都是拂水房的创始人,湖底老魁当初之所以会被禁锢在听潮湖底下,是敌不过剑九黄的缘故,可是剑九黄为何会留在清凉山当马夫,就又是一桩早已淹没在拂水房密档深处的秘事了。徐骁封王就藩北凉之后,无数中原遗民和江湖草莽多如过江之鲫,纷纷前往清凉山向徐家报仇,如果说当时手段尽出也杀不掉老瘸子人屠,是因为徐骁当时身边有徐偃兵韩崂山这对王绣师弟担任贴身扈从,那么那时候经常逛荡北凉三州的世子殿下徐凤年,身边明面上的仆从扈从,若说跟同样不务正业的北凉将种子弟争风吃醋还算凑合,但是遇上真正的江湖高手顶尖刺客,可就不够看了,为何徐凤年依旧能够活蹦乱跳到世袭罔替? 当时的梧桐院管事宋渔,这个言语和煦、脾气温醇的不起眼人物,早年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忙着给无良世子殿下喝花酒付钱结账,为那些入了主人法眼的游侠儿赠送黄金白银匾额,像是只会为世子殿下做些擦屁股勾当的无害家伙,就是一切的真相。 在白狐儿脸看遍听潮湖武库秘笈之前,其实还有一人率先完成这项壮举。 这个人就是宋渔,虽然因为年少时曾经身受重创的缘故,落下难以根治的病根,导致至今只有二品小宗师的体魄,但是无论眼界之高,还是博采众家之长后的种种指玄境秘术,宋渔可谓当之无愧的清 凉山徐凤年之后第二人。 当樊白奴被宋渔领到一处湖边亭附近,几乎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名年轻藩王。 亭子里的座位并无主客之别和高下之分,年轻藩王身边围坐着一位风度翩翩的白衣书生、一个身材高大的威严老人、以及与老人有六七分面貌神似的中年人。 看到樊白奴一行人后,年轻藩王缓缓起身,走到台阶顶部,面带微笑,迎接这位悄然潜入凉州的敌国郡主。 樊白奴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后,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对这个姓徐的年轻人更加憎恶。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也许是此人迫使陈芝豹离开了北凉,也许是此人徐骁嫡长子的身份,也行是那场葫芦口惨烈战役传入北莽王帐的后遗症,也许是前不久刚刚听到的洪敬岩死讯。 樊白奴迅速压下心头的厌恶情绪,尽量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毕竟在徐凤年这种武评大宗师面前稍稍流露出一点异样,就会被抓住端倪。 虽然四个男人原先都在喝酒,但亭中摆有一张小巧精致的黄花梨几案,整套茶具一应俱全,想必这也算是北凉的待客之道,对待沙场之外的女子。 果不其然,那名身形妖娆的貌美女婢跟随樊白奴一起走上台阶,眉眼低顺,脚步轻灵,坐在了几案一侧,动作娴熟地开始煮茶。 随着洪嘉北奔的落幕,不乏有天潢贵胄身份的春秋遗民们,为北莽权贵带去一股春风化雨的中原文雅气象,饮茶便是其中一事,在这之前,北莽对于中原的饮茶印象,无非就是放茶叶和倒茶水两个动作,如今倒是连七禁十二宜这般比大奉时期还要愈发讲究的繁缛规矩,都成为定例了,而且有模有样。 徐凤年重新落座,跟摘掉帷帽的樊白奴相视而坐,为她介绍其余几人的身份,分别是龙虎山的白莲先生,现任北凉道副节度使杨慎杏,暂任蓟州副将的杨慎杏之子杨虎臣,最后添上一句,都不是外人,她青鸾郡主尽管畅所欲言。 在樊白奴字斟句酌小心思量的时候,徐凤年突然望向亭子外的三名北莽怯薛侍卫,收回视线对她缓缓说道:“如果本王没有记错,那种金桃皮鞘白虹刀,是耶律皇室在三十年前监制出炉,总计不过十六把,除去王帐库藏的几把,整个北莽也就赐下九把,黄宋濮、柳珪还有杨元赞都获得过,最近两把,好像是董卓当上南院大王和种檀升任夏捺钵,亭外之人能够腰挎此刀,而且一看就是悬佩多年的旧物,本王相信身份怎么都不会低于郡主,不如一起入亭喝酒,尝一尝咱们北凉的绿蚁?” 樊白奴眼神中闪过一抹讶异,正要开口说话,结果这位年轻藩王下句话差点让她愤然起身。 “之所以知晓此刀来历,与博闻强识无关,只不过一来听潮阁早就这款刀的实样,好像正是早年徐骁在草原上,从一位耶律王爷的腰间亲手摘下的,去年杨元赞在葫芦口又留下了一柄。” 她冷笑道:“王爷自然是战功显赫,不输父辈,只不过无需用这款战刀来提醒外人。” 徐凤年摇头笑道:“郡主多想了,本王如果想跟你耀武扬威,就不会在这里接见你们四人了,你们既然从幽州而来,我让你们直奔葫芦口岂不是更加简单省事?” 樊白奴猛然起身。 徐凤年视而不见,伸手去拿起酒杯的时候,平淡道:“千里迢迢来到凉州城,郡主离席后再想坐下,可就没先前那么容易了。” 她微微一笑,转头对那名隐藏身份的挎刀怯薛卫用北莽言语说了一句,后者大踏步走向凉亭,她也随之重新坦然落座。 徐凤年开门见山问道:“本王很好奇,是哪位大人物促成郡主此行南下?” 她也直截了当回答道:“正是太子殿下。” 徐凤年并没有太多意外,嗯了一声,“那么他到底开出了多大的价格,来买你们北莽皇帝的宝座?” 樊白奴摇头道:“王爷这句话就说得偏颇了,将来北莽龙椅谁来坐,王爷今日做出的决定,确实会有不小影响,但还不至于到达王爷言下之意的那种地步。” 徐凤年笑道:“不至于?那么郡主冒着杀头的风险来北凉做什么,喝西北风?” 樊白奴欲言又止。 那位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专心煮茶的婢女,分壶完毕,本该奉茶,只是不敢打扰双方,显得有些为难。 徐凤年适时解围道:“郡主,这是今年的春神湖新茶,你尝一尝,不过凉州不比陵州,井水都不多,更别提去找山林甘泉,所以郡主将就着喝。” 樊白奴接出三指接过那七分满的茶杯,低头喝了一口。 她的腰肢始终挺直。 她当然是一位动人的尤物,浑身上下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清冷气态。 而这种能够拒常人千里之外的气息,恰恰是正中某一类上位者的下怀。 相信几乎所有男人,在这位郡主和那名女婢之间选择,都会选择前者。 只不过徐凤年的眼神始终清澈,对于那名站在青鸾郡主身后怯薛卫按刀而立的俯视打量,也没有理会。 徐凤年在她轻轻放下茶杯后,“本王原先以为是耶律东床的授意,毕竟此人在返回北莽之前,在邓茂的陪同下专程去武当山跟我见过一面,当时他也开过一个价,当初洪敬岩的柔然铁骑能够保持完整建制地离开葫芦口,一来当然是他识趣地避而不战,二来也是那桩买卖里提到了柔然铁骑的事情,加上我们的目标主要是杨元赞的主力大军,也不愿意在柔然铁骑身上浪费兵力。本王如此坦诚相见,而郡主身后有站着一位比耶律东床更有来头的北莽太子殿下,接下来的报价,本王觉得怎么都不应该低于耶律东床才对。” 这个消息在北莽郡主耳中堪称石破天惊。 耶律东床有野心并不奇怪,但他无法无天地在第一场凉莽大战尚未尘埃落定之际,就早早跟北凉王面对面做买卖,这如果被草原王帐那边证实无误,本就貌合神离的两个姓氏之间,必然会掀起一场史无前例的腥风血雨。 以至于徐凤年接下来那句玩笑话,让她没有感觉到半点可笑,反而遍体生寒。 “比如本王当年还是那个游手好闲的世子殿下,遇上那些误以为是江湖高手的游侠,很是仰慕,他们若是收银子收得少了,本王非但不会高兴,还要生气,觉得是瞧不起那个‘世子殿下’的身份。所以这次你们太子殿下派郡主来北凉,‘银子’一定要带够啊。”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第一次凝视着这位年轻藩王,或者说是第一次正眼看待这个年轻人,不过没有急于开口。 突然,徐凤年抬头望向亭外那两名面无表情的普通怯薛卫,“咦?有杀气啊。” 青鸾郡主先是一愣,然后神情剧变,立即转头望去。 但是在满亭人物的注视下,两名怯薛卫都是一脸茫然。 刹那之间。 亭内有人拔刀出鞘。 一刀之下,威势不弱于顾剑棠的方寸雷。 第907章 因为徐凤年的视线缘故,湖边亭内外都跟着盯住了那两名怯薛卫,以至于亭中悬佩御赐金刀的那名魁梧汉子暴起发难,连坐在此人身后的樊白奴都来不及流露出半点惊惧表情。 形势变化,实在太快了。 而那一刀的气势又过于凌厉,就像草原上寒冬时节骤然而至的一场浓烈风雪。 亭内外如有仙人施展了定身术。 从龙虎山下山再于清凉山上山的白莲先生,依旧习惯性笑眯着眼睛望向亭外,白煜手里还提着一杯喝了小半的绿蚁酒,白瓷杯中涟漪清浅。 身体微微前倾的杨慎杏杨虎臣父子,也将注意力都放在亭外那对年轻怯薛卫身上,这对沙场猛将,真可谓虎视眈眈,更有一番沙场猛将独有的威严。 而北莽青鸾郡主保持那腰肢挺直扭头回望的姿势,倾斜的肩头圆润而诱人。 那名烹茶婢女依然在低头留心炭火,怕坏了那份火候,摇曳火光映照在她的清秀脸庞上,无形中为她增添了几分光彩。 事实上,那名行凶的亭中怯薛卫从抽刀出鞘的悄无声息,到一刀劈下之时仍是不显锋芒,所以这一刀本不该在临近年轻藩王的头颅时,瞬间绽放出那样的雄浑气势。 就像两军对垒,骑军对撞,自然是在凿阵之前就已经是马蹄如雷,怎会春风细雨一般? 可是这一刀,偏偏做到了。 因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即便是那位身为清凉山看门人的大管事宋渔,身负种种玄妙指玄神通的他天然感知敏锐,也慢了一步才回过神,只见他立足之地溅起一阵细微尘土,这位也许是世间二品小宗师第一人的武道高手,就要掠起直扑亭中。 但是下一刻,不知为何宋渔重新落地生根,身形纹丝不动,也不再理会亭内那边的情况,阴森眼神在两名年轻怯薛卫身上缓缓游曳,如蛇看鼠。 这次私下会晤,照理说是作为地头蛇的北凉方面,给这几位“有事相求”的北莽人物下马威才对,比如演义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掷杯为号,屏风后头的数百刀斧手便会蜂拥而上,要么就是在空地上架一口沸腾油锅,主人摆出持筷状。不料年轻藩王从头到尾都和和气气,倒是北莽这边率先发难。 这拨不过寥寥四人的北莽蛮子,明知自己面对之人是武评四大大宗师之一的徐凤年,在与北莽南朝还隔着那支北凉铁骑的徐家地盘上,依旧悍然出手,仅凭这份气魄胆识,就相当可歌可泣。 白莲先生的视线依旧投向亭外,杯中酒,涟漪剧烈,轻轻叹息一声。 等到青鸾郡主再度回头的时候,没有看到人头落地鲜血四溅的场景。 她只看到与自己拥有相同姓氏的那位北庭怯薛卫副统领,保持着举刀劈下的姿势,整个人充斥着力量气息,就像一头刚刚从云端呼啸而下的雄鹰,双爪猛然勾住木架子。 与之对比,是闲淡写意的年轻藩王,右手双指持杯,缓缓抬起,举起酒杯后向她微微一笑,普普通通,就像是两位朋友之间的友善敬酒。 但是年轻藩王的左手,高高举起,四指自然弯曲,唯有那根食指,恰好抵住了那柄金桃皮刀鞘白虹刀的刀锋。 这势如破竹的一刀,在触及年轻藩王的手指后,便无法继续向前推进哪怕是纤毫距离。 也许能够证明先前这一刀确实气势如虹,是年轻藩王身边那名煮茶婢女向后飘拂的青丝。 微微荡漾起伏不定的青丝,宛如池塘里的莲花。 挥出这生平最具有武学真意的一刀后,勇武冠绝草原怯薛卫的这名副统领,脸色灰白,眼神绝望,嘴唇微微颤抖。 徐凤年挡住北莽皇室御赐宝刀的那根手指,轻轻一晃,这柄出鞘的金桃皮鞘白虹刀脱手而出,砰一声,迅猛钉入湖边亭的一根梁柱上。 这名心怀死志却也自认成功机会极大的怯薛卫高手,顾不得年轻藩王听不听得懂北莽言语,颤声道:“你不是已经被拓跋菩萨成功重伤了吗?之后在怀阳关,你又跟陈芝豹打了一场,为何此时半点伤势都没有?!” 樊白奴双手死死握拳搁在腿上,白皙如雪的肌肤上出现一条条清晰青筋,抬头怒斥道:“耶律苍狼!你疯了?!为何要擅自刺杀北凉王?!” 这名身形魁梧的怯薛卫失魂落魄,对郡主近乎气急败坏的高声训斥,始终置若罔闻,喃喃自语着“这不可能”,一遍遍重复。 他这一刀,自信一步跨过了天象境界的门槛,如果是对上位于武道巅峰时期的徐凤年,当然如同贻笑大方的儿戏之举,可谍报上清清楚楚显示当下的年轻藩王,惨淡处境即便不能说成是命悬一线,可那份天人体魄几乎支离破碎,纯粹就身体而言,别说铸就不败金身的佛门大金刚,恐怕连寻常跻身指玄境界的江湖武人还不如,就像那些走了登天捷径的道门真人,看似玄通秘术层出不穷,其实在武道一途步步脚踏实地的纯粹武夫面前,不堪一击。 在这位怯薛卫副统领行迹败露后,亭子外其中一名年轻怯薛卫终于按耐不住那份心中那份煎熬,顿时眼眶通红,怒吼一声,随后他明目张胆地拔刀,非但没有气势可言,反而给人一种悲凉感觉。 只是不等年轻北莽死士向前踏出四五步,就被身形掠去的宋渔从侧面一脚狠狠踹在腰间。 当场毙命的尸体横飞出去,竟然给旁观者一种柳絮飘荡的画面感。 接下来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位仅剩怯薛卫。 宋渔的眼神阴冷,杨慎杏杨虎臣父子的眼神凌冽,读书读坏了眼睛的白莲先生,仿佛是自知之明,干脆就没有徒劳地望向亭外,而是放下空酒杯,笑望向那位受惊麋鹿一般的煮茶婢女,像是要向她讨一杯茶喝喝。 年轻怯薛卫一脸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 异象横生。 依旧不在亭外,而在亭内,就在距离年轻藩王极近的咫尺之间。 徐凤年身体后仰,堪堪躲过一记狠辣至极的手刀。 那条露出蜀绣袖口一截的胳膊,纤细而漂亮,充满象牙色的圆润光泽,只是当她手掌为刀,则是杀机重重。 若是被这一记看似没有烟火气的手刀戳中脖子,相信不比被那柄白虹刀劈开头颅来得更加轻巧惬意。 一脸茫然的青鸾郡主怔怔看到那名与人无害的煮茶婢女,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婉约眉眼间的余韵,甚至还残留着先前遭遇变故后她刻意伪装出来的淡淡惊惧。 手腕一拧。 手刀横抹向年轻藩王的喉咙。 下一刻,徐凤年双手握住了两条胳膊,同时挡住了两记手刀。 一记手刀来自身份神秘的煮茶婢女。 而另外一条胳膊的主人,恐怕连对清凉山知根知底的宋渔都没有想到。 北莽郡主瞪大眼睛,忍不住一脸匪夷所思,不知何时自己身边站着一名少女,她一脚踩在几案上,而她的手刀距离侧身而坐婢女的太阳穴,大概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徐凤年没有去看暗藏杀机的煮茶婢女,而是仰起头,对那位身材还带着少女稚气的小姑娘无奈笑道:“当着这么多贵客,你来一手血溅四方的画面,不妥吧?” 少女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收回手,身形倒掠,然后跃起,一只手抓住湖边亭的屋檐,一个轻盈翻身后便消失不见。 徐凤年这才转头对那名婢女说道:“你跟公主坟那位小念头半面妆,是什么关系?” 这位其实相貌很耐看的年轻婢女,眼神依旧温温婉婉,没有半点寻常江湖杀手的那种阴鸷暴戾,她视线偏转,看到年轻藩王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五指指尖处,渗出一滴滴漆黑如墨的鲜血。 她重新扬起尖尖的下巴,又看到年轻藩王眉间,泛起一枚紫金印痕,如仙人开天眼。 她用听上去最地道醇正的江南道软糯嗓音轻轻笑道:“王爷好手段。” 徐凤年一笑置之。 她嘴角渗出与徐凤年指尖同样漆黑的血丝,脸庞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神采,缓缓闭上眼睛。 徐凤年松开她的手臂后,扶住她的肩头,让她侧趴在那张黄花梨几案上。 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偷懒睡去。 徐凤年顶替这名煮茶婢女,给白煜递去一杯香气萦绕的春神湖茶。 白莲先生接过茶杯,又是一声叹息,一饮而尽,喝茶如喝酒。 怯薛卫副统领冷眼旁观这一切,极有可能真实身份是公主坟女死士的婢女出手之时,他始终没有火中取栗的心思。 此时他一脸豪气笑意,绝无跪地求饶的迹象,朗声道:“王爷,我这条命,是你亲自拿去还是让人代劳?” 徐凤年伸手摆出一个请坐的手势,用带有姑塞州色彩的北莽官腔笑道:“本王这回是真的奇怪了,你耶律苍狼所在的家族,一向以耶律姓氏正统自居,与耶律虹材耶律东床这对爷孙的家族,不是向来互相视为仇寇吗?你们恨那三朝顾命的耶律虹材辜负了先帝,而且你这次既然能够坐在这里,分明算是你们北莽太子殿下的心腹,为何这次会帮着他们转头捅太子一刀?” 脸色阴晴不定的耶律苍狼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坐下,疑惑道:“王爷为何会认为我与耶律虹材他们结盟?刺杀王爷一事,出自北莽太子殿下,难道不是更加合情合理?” 徐凤年答非所问道:“你在今日拔刀出鞘前,是不是最少有两年时间不曾出刀了?” 耶律苍狼点了点头。 徐凤年嘴角翘起,“而且本王还知道这种重意不重力的偏门练刀法子,肯定是拓跋春隼偷偷告诉你的。” 耶律苍狼微微张开嘴巴,显而易见,又被这位能掐会算的年轻藩王说中了。 徐凤年笑着解释道:“当年本王游历离阳江湖的时候,经常当算命先生,可不是次次都坑蒙拐骗。” 耶律苍狼嘴角抽搐。 徐凤年举杯小嘬了一口绿蚁酒,眯起那双丹凤眸子,愈显狭长,笑问道:“不信?” 这位在草原上威名赫赫的怯薛卫副统领没有说话,将信将疑。 徐凤年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自己,“其实很简单,你这种刀法的老祖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也许无人留意到,若是说起对于天下大势于事无补的江湖事,这位年轻藩王,似乎会随心所欲很多。 耶律苍狼哑然失笑,原来如此。 他所在家族与军神拓跋菩萨亲近,在草原上下众人皆知,尤其是他跟拓跋春隼更是结为异姓兄弟。 耶律苍狼重重呼出一口气,笑问道:“王爷还没有告诉我,如何知晓我此次南下其实是耶律东床的意思?”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本王也是现在才知晓。” 耶律苍狼神情一滞,憋屈得满腔血气翻涌。 耶律苍狼突然笑了笑,拱手抱拳沉声道:“这次冒然行刺王爷,与耶律东床无关,只是在下远在草原便十分仰慕王爷当世第一人的名声,实在忍不住才会斗胆出刀,原本那一刀是用于明年初那场怯薛 卫大统领位置之争,所以还望王爷海涵!相信王爷理解我这种武痴的想法,如果因为这件小事,让两位王爷有了误会,耽搁了两位王爷分食天下的宏图霸业,耶律苍狼万死难辞其咎!” 徐凤年眼神玩味,就在耶律苍狼又要本能去思索年轻藩王其中深意的时候,这名魁梧汉子突然艰难转过头,看向那个在他眼中无足轻重的女子。 什么樊白奴,什么北莽马上鼓第一手,原本只要他做成了这桩生意,世上就再无青鸾郡主了,她只会成为自己床上的一件玩物。 难道那个窝囊废的太子殿下,有胆子说个不字? 真惹恼了他耶律苍狼,等到将来北莽朝堂翻天覆地以后,连那位在棋剑乐府以“寒姑”夺魁两字词牌名的太子妃,也一并抢了收入囊中! 只是这一刻,怯薛卫副统领耶律苍狼,分明已是将死之人,一柄匕首刺透了他的粗壮脖子。 而那位双手握住匕首的北莽郡主,一击得手后,迅猛拔出。 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耶律苍狼一手使劲捂住鲜血泉涌的脖子,一手颤抖指向这个比自己还要更加心狠手辣的同姓女子。 樊白奴轻轻放下匕首,根本不去看耶律苍狼,凝视着几案对面的年轻藩王,“王爷,现在你我可以继续原先的话题了!我依旧为太子殿下与王爷做那笔买卖,而且现在,王爷似乎也没有其它选择了!” 第908章 徐凤年面无表情指了指耶律苍狼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说句不好听的,他能够出现在这里,能够为耶律东床说话做事,那么不管耶律东床是不是真的对本王有过杀心,都意味着本王与你们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太子殿下做生意,一点都不可靠。如果是郡主设身处地,作何感想?” 她死死咬着嘴唇,渗出猩红血迹也不自知。 年轻藩王的这个问题,并不愚蠢的北莽郡主,无言以对。 在座诸人无一人是傻瓜,她不愿也不屑说那些违心言语。 哪怕耶律东床确实一开始就存有借刀杀人一举两得的险恶心思,但是比起连身边心腹都被死敌成功策反的北莽昏庸太子,前者仍是更加适合的生意伙伴。 毕竟这笔生意,不是简单的几百几千万黄金白银,不是几十几百顶官帽子,甚至不是二三十万人的兵权。 而是关系到北凉北莽和离阳这一地两国。 真正意义上的整个天下。 不是那种心性、实权、手腕甚至气数缺一不可的枭雄,掺和其中,就只能是个笑话。 遍观青史,唯有狼子野心,才有资格逐鹿天下! 事实上她现在坐在这里,已经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了。 耶律苍狼的那一刀,还有煮茶女婢的出手行刺。 何尝不是耶律东床那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在向整个北凉和徐凤年彰显他在草原上的滔天权势? 至于她,一颗被大人物们玩弄于鼓掌的棋子,凭什么与眼前姓徐的年轻人平起平坐? 她扯动嘴角,笑意苦涩。 这些年她一直坚信让整座北莽吃足苦头的北凉铁骑,是当年陈芝豹双手奉送给这个年轻人的,是那位白衣兵圣居高临下的施舍。 现在她看着这个从头到尾都谈笑风生的年轻人,心底的这个隐蔽念头,没有之前那么坚定不移。 就在此时,一个比亭中北莽郡主更处境尴尬的可怜家伙,有了些动静。 宋渔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这名唯一还能站着的怯薛卫身边,后者双手高高举起,尽可能远离腰间的那柄战刀,以此来表露自己的老实本分。 当他对上北凉王的视线,年轻怯薛卫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太子殿下让我捎句话给王爷。” 徐凤年点了点头。 然后那个怯薛卫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语,亭中白莲先生听到后歪了歪脑袋,笑望向年轻藩王。至于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 那句话的确很荒诞,也很跌份。 “殿下要问王爷,王爷的那座梧桐院内,到底是梧桐树多些,还是紫竹多些?” 虽说当今北莽无论北庭还是南朝,很多人都对徐凤年这位新凉王充满好奇,但是一位最不济也算名义上北莽第二号大人物的太子殿下,对一座小小的梧桐院如此感兴趣,仍是十分……无聊。 北莽郡主哭笑不得之余,更多是心灰意冷。 她之所以成为此次南行的领头人,除了她对北凉最为熟悉之外,更多是她家族对太子寄予厚望、或者说视为奇货可居的缘故。 壮着胆子说完这句话后,年轻怯薛卫就跟上阵厮杀了一天一夜差不多,两腿发软,浑身无力。 徐凤年愣了愣,然后笑道:“你转告你们太子殿下一句,就说有机会的话,本王请他亲自来梧桐院数一数。” 他觉得自己如果真的还能活着回到北莽的话,一定要告诉所有熟人。 那位年纪轻轻的徐家藩王,跟他父亲人屠一样,实在太气势惊人了。 不愧是与草原军神拓跋菩萨齐名的武道宗师,不愧是让大将军杨元赞都含恨战死于葫芦口的北凉王! 对于弱势的敌人,他们草原儿郎一向从不心慈手软,但是对于真正认可的强者,也从不吝啬自己的敬意。 家族长辈曾经对他说过,我们草原与离阳中原最大的不同,就是那边的读书人,只要是他们心中的对手,就从不会心存敬意,但不妨碍他们寄人篱下的时候使劲摇尾乞怜,但是我们草原男儿不一样,我们一代代祖先不管如何流离失所,不管身后追逐着怎样的强大敌人,都是狼行千里! 这位骨子里流淌着崇武血液的北莽年轻人,敬畏的同时,也有几分兴奋。 草原最为尊贵的怯薛卫军中,谁没点皇亲国戚的关系,人人眼高于顶,可又有谁像我这般,亲眼见识过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 如果不是担心被当场斩杀,年轻怯薛卫都想要向前走上几步了。 湖边亭中,原本已经死心的北莽郡主眼前一亮,压抑不住言语中的激动,“王爷?!” 徐凤年点头又摇头道:“本王没有答应要与你们太子结盟,只不过我可以再给他一个机会,前提是他必须拿得出比耶律东床更有诚意的东西。” 她眼神熠熠,自信满满道:“没有问题!至于我手头上的东西,王爷先看几眼?相信王爷一定不会失望。” 徐凤年打趣道:“本王今天已经很不‘失望’了。郡主你先不用急,让宋管事领着你,去杨将军的府邸找一处静雅院子暂时住下,有些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透彻的,何况本王也需要与人反复权衡。” 她收起那柄匕首,站起身重新戴上那顶帷帽,离开这座说不定以后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浓墨重彩的小亭子。 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同样是与看似温文尔雅的宋渔并肩而行。 这一次北莽青鸾郡主的心态,天壤之别。 宋渔依旧没有什么客套寒暄,也依然神色温煦。 在为这位郡主领到一处小院后,宋渔就转身告辞离开。 她轻轻推开屋门,那名年轻怯薛卫则站在台阶下,正要挪步前往侧屋。 她突然问道:“殿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剩下他一人还活着的怯薛卫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打心底将这位郡主当成了患难之交,这才逾越规矩地回答道:“郡主,属下也不知殿下有何深意,这并非是属下托辞,说实话这趟北凉之行,属下私下揣摩了这句话无数次,都想不透其中的玄机。” 她没有再说什么,推开门,关上门。 她摘下帷帽,背靠屋门,几乎瘫倒在地。 今日之事,湖边亭里,阴谋阳谋,层层叠叠,扑朔迷离。 她到底只是一个远离北莽朝廷中枢的女子,在耶律苍狼出手之后,她整个人就处于心弦无比紧绷的状态,能够不动声色地支撑到这间屋子,实属不易。 不知为何,这一刻,青鸾郡主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张脸庞。 首先是那对爷孙。 瘦子耶律东床那张一开口说话就露出满嘴雪亮牙齿的黝黑脸庞。 还有他爷爷耶律虹材那张沟壑纵横的笑脸,老人对谁都喜欢笑脸相向,笑的时候,就会露出稀稀疏疏的那口黄牙。 然后是她恋恋不忘的一张英俊脸庞。 是那位记忆中无论何时何地都沉默寡言的白衣男子。 最后是临行前北莽太子殿下叮嘱自己务必小心谨慎时,那张布满亢奋与旺盛斗志的苍白脸庞。 她急剧呼吸,大口喘气。 痛苦地闭上眼睛。 不知不觉,她恍恍惚惚想起了湖边亭里那张脸庞。 她睁开眼睛,咬牙切齿道:“如果那一刀不是捅在耶律苍狼的脖子上,而是刺入你的眼睛里,才叫一个痛快!” ———— 一直忐忑不安的副节度使杨慎杏绕过几案,瞥了眼那具趴在几案上的女子死士尸体,抱拳低头语气沉重道:“王爷,我杨慎杏有不可推脱的失察之罪,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徐凤年摆手笑道:“不关老将军的事情,归根结底,她起初能够进入这座宅子,本就是我们凉州养鹰、拂水两房的责任,只不过两位大头目,我二姐,我是不敢叫屈,褚禄山那边,估计那家伙皮厚也不怕我骂几句,所以啊,我与老将军其实都是最无辜的。” 杨慎杏不愿抬头。 杨虎臣先是以蓟州副将身份巡视辖境西边地带,然后在北凉养鹰房谍子接应下秘密进入凉州,此时这位独臂将军开口说道:“爹,王爷是怎样的人,我们心知肚明,你老人家就别惺惺作态了。” 被自己儿子说成“惺惺作态”的春秋老将,顿时抬头对杨虎臣吹胡子瞪眼,满脸怒气。 杨虎臣自然是避其锋芒,赶紧举起酒杯与身边白莲先生的茶杯碰了一下。 亭子里和坠入湖里的怯薛卫尸体,还有那具公主坟女死士的尸体,很快都被府上几位手脚伶俐的护院丫鬟处理掉,尤其是其中一名看似身娇体柔的年轻丫鬟,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但是抱走煮茶婢女尸体的动作,就跟抱走一幅几斤重的绸缎差不多轻松。 杨慎杏坐回原位,对此视而不见。 至于那名婢女是北凉养鹰房还是拂水房的谍子,至于除了她之外这座府邸还有几人悄悄蛰伏,沙场厮杀了半辈子又宦海沉浮了半辈子的老人,一点都不感兴趣,也毫无别扭感觉,恰恰相反,节度使府邸有她这种人扎根,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一入侯门深似海。 世间哪一座高门府邸之后,不是如此? 杨慎杏似乎欲言又止。 绿蚁酒已经没有剩下,徐凤年就直接做起了煮茶小厮的勾当,竟是比起先前那名来历不明的女子死士毫不逊色。 这让杨虎臣看得啧啧称奇。 徐凤年给杨慎杏分去茶水的时候,笑道:“老将军有话直说,徐杨两家如今是荣辱与共的盟友了,白莲先生算是见证人。” 杨慎杏会心一笑,“那我就直说了,仅就今日情形来看,那个这么多年碌碌无为的北莽太子殿下,可不像是个扶得起来的家伙,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扶龙之臣,想必焦头烂额的日子少不了。” 徐凤年自嘲道:“我早年还不如这位太子殿下呢,那会儿我这个世子殿下,身边好像连个诚心帮衬的‘扶龙之臣’都没有。” 杨慎杏脸色难免有些尴尬。 极少看到父亲在外人面前吃瘪的杨虎臣,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徐凤年悠悠然喝了口春神湖茶,柔声道:“当然,我跟北莽太子看似处境相似,但其实是大为不同的,我幸运太多太多了。” 杨慎杏略作思量便心中了然,说道:“确实如此!” 杨虎臣也收敛笑意,由衷感慨道:“世人大多只听说义山先生的毒士之称,粗浅视为徐家一介幕僚,并不清楚先生在兵家之事上的卓绝造诣!” 白煜也是轻轻点头,抬起头望向亭外湖水,眯眼笑道:“义山先生,我亦是心神往之。” 徐凤年看着微微晃动的炉火,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走出几步,从朱漆大柱上拔出那柄金桃皮鞘白虹刀,再弯腰从地上捡起刀鞘,缓缓收刀入鞘。 他自然而然想起了收藏天下武学秘笈的听潮阁。 他在心中自言自语。 师父,你若能再活十年,该有多好。 我一定会为你去争坐那张椅子,蟒袍换龙袍。 第909章 曾经有人说过,现今离阳王朝的繁密驿路,是跟着某个瘸子的战马铁蹄铺开出去的。 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在幽州境内的小髯坡驿馆落脚,驿馆不大,只是比起中原驿馆,要更为干净素洁,事实上车队一路西行,在由蓟州河州进入北凉道辖境的幽州后,就发现沿途驿馆尤为多如鱼鳞,经常有羽檄驿骑飞驰而过。车队之前还闹出一个笑话,听多了北凉边军盛产骄兵悍将,骑军更是其中翘楚,车队里那些大人物或多或少听说过些边境兵事,好像有驿骑当道撞人罪在死者的残忍规矩,所以当车队前锋扈骑整整六十余人,进入幽州境首次遇上一名由北向南策马而行的北凉驿骑,发现那名出现在岔口处北方的驿骑继续南奔的话,极有可能会将整支马队拦腰截断,要知道居中位置的那三四辆马车上头,可都各自坐着衣红蟒腰白玉的宫中贵人,这要是与北凉驿骑起了冲突,怎么办?六十骑京畿精锐扈从顿时慌了手脚,虽说此次西行北凉,各地官员都恨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供奉起来,可是面对寥寥一名北凉驿骑,那拨先锋骑卒二话不说就拨转马头拦住后方车队,宁肯拥堵在一起,也要让那名驿骑畅通无阻,那名原本已经做好略作停马准备的驿骑,显然没弄明白这支声势浩大的车队到底在想什么,沿着南北向驿路继续前行的时候,在岔口处忍不住转头多看了几眼,眼神古怪,大概是觉得那些瞧着还算军容整肃的外地佬,未免太过客气了些。事后经由一名兵部武库司出身的校尉解释,整个车队才知道通过那名驿骑背后所插羽檄,便表明在此人是幽州境内的普通驿骑,所传递谍报也仅是最普通的种类。 但是自作主张的先锋扈骑都尉并未受到训斥,一名身穿大红蟒袍的印绶监老宦官,道出了车队所有人的心声。 “在北凉这地儿,咱们小心驶得万年船。” 如今绝大多数离阳将士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天下兵马分三种,弱旅,强军,最后一种叫北凉铁骑。 上次新凉王仅仅带领不足千骑的白马义闯入入京畿重地,结果竟然是如入无人之境之,这桩让太安城颜面尽失的风波,直接导致一名宗室将领被宗人府问责辞官,兵部倒是没有插手,但是京城官场谁不知道这座执掌天下兵权的衙门上下,这半年来对京畿系出身的武将可都没个好脸色,每次登门办事,就跟欠了几万两银子没还上差不多。 之后在广陵道战事尾声,一万大雪龙骑军突然悍然出关,从两辽返回的兵部侍郎许拱亲自率领京畿精锐前去拦截,还有蓟州青州两地骑军南北呼应,更有当地各路驻军竭力拼死效命,不一样碰了一鼻子灰?现在太安城都传言,此次之所以是广陵战事有过的卢升象鲤鱼跳龙门,而非两辽边事有功的许拱脱颖而出,正是因为那场雷声大雨点小的狼狈阻截,使得皇帝陛下对这位江南道出身的儒将太过失望。 小髯坡驿馆对于这些大驾光临的天子使节,态度不冷不热,既不殷勤谄媚,也不至于冷眼相向。印绶监掌印太监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并未在这种事情上吹毛求疵,一来离阳宦官极少出京走动,至多是与中原那几座织造局和地方官营盐铁有些秘密来往,并不会公然出现在京外官场视野,二来自从离阳老皇帝收容天下亡国宦官后,这些阉人对赵室感恩戴德,无论是经历过春秋战火的老人,还是他们一手带出的后辈宦官,二十年来从未传出祸乱内廷的传闻,宦官干政一事,已是绝迹。强势如上代司礼监掌印人猫韩生宣,也仅是在江湖上被称为春秋三大魔头之一,对这位天下首宦忠心耿耿于离阳赵室则无半点质疑,之后年纪轻轻的宋堂禄接掌司礼监,在文武百官中亦是有口皆碑。 小髯坡驿馆不足以容纳宣旨太监、皇宫御前侍卫和京畿精骑在内总计千余人的阵仗,如果说在别处,各州郡府衙皆有妥当安置,满口承诺绝不扰民,至于是否真的不曾扰民,印绶监几位蟒服太监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到了幽州辖境后,驿馆多而不大,大部分送旨队伍藏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倒是印绶监这边主动与幽州驿馆商议,如何才能尽量避免打扰到北凉百姓的休养生息,而且车队一路上购置额外物件,一律绝不会向幽州这边开口。 三名大红蟒服太监在进入驿馆后,在厅堂按例聚头议事,却没有急于开口,而是喝上了小髯坡驿丞让下人准备的一壶茶,耐心等待一名心腹宦官的消息。很快那名年轻宦官就毕恭毕敬领着一名年轻士子模样的人物,快步走入厅堂,年轻宦官低眉顺眼地退出厅堂,掩上屋门,守候在门外。当看到这名身穿文士青衫的年轻人后,三位印绶监大佬立即起身相迎,略微压低嗓音笑道:“见过陈相公!” 相公一说,原本是老离阳的一种尊敬说辞,专门用来敬称军中大佬或是手握朝柄的公卿,一朝上下,获此称呼之人,满打满算,估计大概也就七八人。只不过那时候与离阳并立的东越南唐几个王朝,国力尚存,也有相公的说法,却是极为不雅,是说那些面目清秀的男子伶人,嗓音娇柔不输莺莺燕燕,江南有蓄养童伶之风,美誉为名士风流,这其中或多或少也有几分讥讽离阳的意思。在离阳吞并中原后的永徽年间,太安城的相公一说逐渐消失,祥符年以后,重新兴起,尤其是内廷,十分推崇,宫中太监遇上某些得以行走宫禁重地的离阳公卿,都喜欢尊称一声相公。这一次,当然再无人胆敢将江北江南两者相公混淆不清了,而在眼界奇高的宦官眼中,文臣之中,连一位六部尚书也无法获此殊荣,唯有中书令齐阳龙、中书侍郎赵右龄和门下省左仆射桓温、左散骑常侍陈望,寥寥四人,可以让他们连姓氏喊上一声相公。 眼前这一位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 陈少保陈望,下一任离阳首辅的不二人选。 印绶监掌印太监是位慈眉目善的清瘦老人,如果把那身扎眼的大红蟒袍换上道袍,也许就是仙风道骨了,他在陈望坐下后才落座,毫不掩饰自己神色间的忧虑,嗓音尖细却不刺耳,缓缓道:“陈相公当真要往幽州北去?没了陈相公做咱们的主心骨,咱家这心里头晃得慌啊。” 属于微服私访的陈望此次出京,京城只有屈指可数的人物有资格知晓,一双手就数得过来,他微笑道:“刘公公不用担心,这回给清凉山送圣旨,出不了纰漏。” 如果换成别人如此敷衍安慰,印绶监掌印太监养气功夫再好,也要暗暗生出恼羞成怒,但既然是陈少保这么说,老宦官还真就安心了几分。 官场上的公门修行,本来就是聪明人才能做上官,所以说话做事往往都透着玄机,对话双方都难免往深处细想,恨不得一句话掰成八瓣来琢磨,美其名曰悟性到没到。尤其是老吏部尚书赵右龄、永徽储相殷茂春之流,与他们这些绝顶聪明的庙堂砥柱闲聊,谁敢掉以轻心?恐怕他们在退朝时候的随口一句“今日天气不错”,都能让听到耳朵里的官员咀嚼良久,捕风捉影,仔细推敲,何其累哉。当然,这种劳累,仍是让许多官员乐在其中。但是一座离阳庙堂,到底还是有几人不一样的,哪怕是在天下英才尽入彀中的那处太安城“赵家瓮”,有些人仍是显得鹤立鸡群,比如老首辅张巨鹿,坦坦翁桓温,如今祥符年终于又多出一个陈望。与这三人说话,无论官帽大小,官衔高低,都不用挖空心思去应付,总之是件很省心的事情,原因很简单,这些真名士大醇臣,你依凭言语谄媚不得,也不会对他们因言获罪,他们三人也许未必是无欲无求的官场圣人,但即便他们有所求,想必也不是谁都能够理解他们位于那个境界里的所谓得失,会是何物? 太安城官场这些年里,看似对平步青云的晋兰亭倍加推崇,可真相如何,也许坦坦翁早年那一记耳光早就道破天机。 一山比一山高,聪明人永远会遇上更聪明的人,光靠聪明,做官容易,做大官却不容易了,做到真正执掌一方朝柄的尚书已是难上加难,做领袖天下群臣的首辅更是难如登天。 现在京城官场都深信不疑,无论如何高看这位陈少保都不为过。 比起曾经让太安城战战兢兢的张巨鹿,陈望的劣势在于师门声望几近于无,也无既是恩师又是老丈人留下来的庙堂遗产,陈望毕竟出身寒庶,虽然老丈人也是皇亲国戚,但其实臂助极小, 而优势则在于陈望是当之无愧的天子近臣,是当今皇帝一手扶持起来的心腹,最重要的是,陈望无论是在帮助殷茂春主持京评地方评、还是在勤勉房担任“帝师”、或是最后高升中书省,陈望的为人处世和性情秉性,都落在整座太安城眼中,比起一鸣惊人后便锋芒毕露的老首辅张巨鹿,陈望给人的印象始终温良如玉,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充满侵略性的角色,这对庙堂文臣而言,无异于一个天大利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一旦陈望将来出任尚书省一把手,整个离阳官场都将迎来一段相对安稳的太平时期,即便依旧会有这样那样的官场倾轧,但只会各有升贬,而不分生死,甚至不会出现那种由于为一人憎恶而导致一生仕途禁绝的凄凉情景。 说来很奇怪,现在整座离阳官场几乎所有人,都不明白步步高升的陈望做官所欲何为,陈望从无亲口说过,也从无此类情感流露。 这次陈望出现在车队,印绶监掌印太监刘公公也是在见到这位左散骑常侍本人后才惊觉,至于陈少保为何会秘密加入车队,刘公公一干人等都讳莫如深,甚至不敢妄自揣测。 所以当此时此刻陈望开口提出他要马上离开车队,分道扬镳往北而去,三位蟒服太监面面相觑。 陈望的神色露出一抹恍惚,快速收回思绪后,轻声笑道:“三位公公可能忘记我的老乡在北凉幽州了。” 衣锦还乡? 刘公公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陈相公需要几千京畿骑军护送?” 陈望摆手道:“一骑都不用跟随,我岂敢公器私用。” 不等刘公公说话,另外一位印绶监老太监就火急火燎道:“陈相公,万万不可!陈相公且放心,若是将所有御前侍卫和京畿骑军都交予相公,咱家三人也没那胆子,毕竟朝廷的体面不容有失,可相公带走一半人马,相信谁也不会多说半句,若是真有谁敢……咱家就拔了他的舌头!陈相公是当今离阳的中流砥柱,切不可在北凉有半点风险,否则咱家三人也没那脸皮活着回京城了!” 掌印太监刘公公也深以为然地使劲点头。 陈望笑道:“三位公公,陛下已经亲自恳请一人护送我回乡。” 大半辈子都在太安城皇宫里头耳濡目染,最是擅长咬文嚼字的三位老宦官顿时悚然一惊。 恳请! 当今天下,谁能够让皇帝陛下“恳请”出手护送陈望还乡? 东越剑池的柴青山显然没有这分量,吴家剑冢的老祖宗恐怕也差了些许火候。 陈望点到即止,与三位印绶监太监交待了一些送旨相关事务后,就起身离去。 三位蟒袍太监在亲自把陈望送到厅堂外后,看到台阶下站着一位容颜年轻的陌生宦官,细看之后,仍是记不得印绶监何时有过这么一位小辈。 但是陈望在见到他后,微微点头致意,后者竟是无动于衷,两人转身离去的时候,隐约是年轻宦官的身形更靠前一些。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悄然离开小髯坡驿馆,往北而去。 陈望登上马车前,向马夫作揖致谢道:“劳烦先生了。” 只在普通宦官服饰外套了件外衫的年轻官宦,脸色冷漠。 马车缓缓,不出半里地,有两骑停在驿路旁边,一名背负剑匣气态森严的老者,一名貌美如花的佩刀女子。 正是年轻藩王当年亲自吸纳进入拂水房的指玄境高手糜奉节,还有如今在拂水房如日中天的樊小柴。 这两骑充当扈从,不远不近跟随在马车之后。 在下一座驿馆,又有个拎了壶绿蚁酒的北凉年轻官员登上马车,与陈望相对而坐。 他看着这位与自己年龄大致相当的左散骑常侍,看着这个北凉人氏在离阳朝廷官位最高的陈少保,他扬起手中的酒壶,笑问道:“陈大人,要不要喝点?” 陈望脸色平淡,摇了摇头,“不喝。” 他心中叹息。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估计咱们王爷这回要吃不了兜着走喽,难怪不敢亲自过来碰壁。 第910章 糜奉节,樊小柴,再加上一个徐北枳。 这大概就是离阳陈少保在年轻藩王心目中的分量,如果不是第二场凉莽大战已经拉开序幕,也许最少还要加上一位幽州将军皇甫枰。 但是很明显,这位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并不太领情。 一路北行,陈望与徐北枳并无什么交流,以至于连徐北枳这么一个跟谁都能嬉笑打趣的官场妙人,到头来也不得不跟一座驿馆调用了一匹驿马,干脆和两名拂水房大谍子并驾齐驱,眼不见心不烦。 徐北枳临行前,徐凤年没有太多嘱托,只是让他陪同陈望进入幽州家乡,甚至连拉拢的意图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给了徐北枳一句话:不管此人在幽州境内做何事,一律不予理会。徐北枳自然清楚陈望跟北凉的那一重隐蔽关系,对此也无异议,事实上换成别人来当这个陪衬,还真有可能好心办坏事。北凉道官场,也许永远不会明白徐凤年对陈望这位北凉士子的微妙心态,更不会知道这十年里,陈望对北凉做出的贡献到底有多大,更不会知道陈望对北凉的失望到底有多大,关键是这种失望,双方其实并无对错一说,这才最致命。 暮色中,途经一座名叫如意的小驿馆,陈望下车后与那名沉默寡言的年轻宦官一起走入驿馆,徐北枳三人也将坐骑交予驿丁送往马厩喂养,今夜如果不出意外就要下榻此地。因为糜奉节出示了拂水房令牌,如意驿馆格外上心,饮食住宿的规格都按照边军校尉的待遇来办,对北凉大小驿馆来说,养鹰拂水两房的谍子都可谓稀客,但只要表明身份,往往都是身怀重要军务的角色,怠慢不得。按照北凉律,紧急状态能够临时调动驿骑传递军情或是全权接手驿馆武力的人物,一州之内除了统辖全境兵马的将军,就只有两房谍子了。 距离陈望家乡约莫还有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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