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星辰之主》 第一章 地震云 入秋后的夏城,是乌鸦的国度。 这种丑陋而聪明的生灵,是城市真正的主人。它们在行道树上群聚,用嘶哑单调的声音,嘲弄着匆匆来去的过客: 哇,哇,倒霉去吧! 偶尔,它们还会在铺满了辐条状云气的天空下,炫耀高的飞行技艺。 行人脸上,大都像死了爹妈一样难看。他们用憎恶的眼神,盯着天上盘旋的黑影,以及更高处诡异的云气布局。 进入九月下旬之后,夏城的天空就被这种云气覆盖,不到一周时间,共生3级左右地震6次,4级3次,5级2次。 震级和烈度还远没有达到城市承载的极限,脆弱的人心已经先一步动摇了。 夏城空气中穿梭的声波和电波,过一半都在拼命叫唤: 地震云、地震云! 这种“民科概念”,在即将进入22世纪的文明时代,堂而皇之地出入于各个专家学者口中,见诸媒体报端。 罗南多少受了点儿影响。 当他挟着从不离身的黑皮笔记本,走下低空公交的时候,腕上手环震动,信号接通后,姑母罗淑清女士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晚上回家,你姑父做好饭了!” 因为近日地震频,原已允许他独立生活的姑母大人,当即撕毁协议,三令五申要他回去同住,以便照应。 罗南是绝不能答应的。他辛辛苦苦考上知行学院,不就是为了独立自由的日子吗?更何况眼下是最紧要的关口,耽搁一天,天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问题是罗南向来不擅言辞,提出的理由没有丝毫说服力,事情搞得越来越僵,眼瞅着姑母大人都要从电话里伸出手,拎他回去。 正头痛的时候,有消息过来,罗南只浏览个大概,便暗叹好运,忙再加一个砝码:“今天我要复习,明天社团面试……” “面试?哪个社团?” “呃,神秘学研究社。” “神秘学?” 罗淑晴女士有些狐疑,很快她便在那边招呼: “莫雅,莫雅!” 不多时,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加入通话,独特的懒洋洋的语气,正是罗南的表姐,去年刚从知行学院毕业的莫雅。 “神秘学研究社啊,我知道,据说很有钱,里面的人也很任性。” 罗淑晴最看不惯女儿这副姿态,当即训斥道:“好好说话!” 莫雅“哈”地一声笑:“说得再好,你‘亲儿子’也不妙,开学一个月,他还在面试,明显不合群嘛!知行学院大搞东西合流,西式思维很严重的,没有社团生活,先砍学分,至于升学、找导师,校方推荐信上绝不会有什么好话……” 火上浇油的说法,瞬间引爆了又一次的母女战争,矛盾焦点转移,相隔上百公里的罗南,得以全身而退。 这时候,罗南都在自家客厅里站了快半小时,天色已暗,自动亮起的客厅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入对面高层公寓的窗口。 罗南出指令,窗帘自动合起。 可在此时,一个黑影穿过即将闭合的帘幕,落在开放式阳台上,并用粗喙别开落地窗拉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说不尽的从容自在。 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是一只典型的秃鼻乌鸦,除了灰白的嘴基部以外,通体乌黑,看上去粗壮健硕,比同类大上一圈儿,柔和灯光下,羽毛在黑沉和幽蓝之间往来变幻。 在房间内踱了几步,乌鸦振翅跃上了客厅的茶几,随即前倾身体,一个拇指大小的密封玻璃试管,从它的粗喙中滑出,落在茶几上,里面是大半管白色粉末。 把喉咙眼儿的异物吐出来,乌鸦舒坦了很多,炫耀式地亮了亮嗓子: “刮,刮!” “墨水,闭嘴!” 在封闭的空间内,乌鸦的叫声就是一场灾难。罗南喝斥一记,把试管拿去清洗,又端出预备好的熟肉条,堵住它的嘴巴。 冠以“墨水”之名,乌鸦还是很好说话的,用餐也很文雅,它甚至还用翅膀示意,让罗南帮它倒杯水。 旁边的餐桌上,也摆上了晚餐,完美符合家居智脑的单调手艺,色香味乏善可陈,重要的是份量十足,塞饱三五个人都没问题。罗南则展现出人一等的饭量,且度极快,恰好和墨水同步结束。 墨水吃饱喝足后,干脆利落钻出落地窗拉门,振翅飞走。 罗南收拾了杯碟,正想去书房,手环再次震动,这回联系他的,是表姐莫雅。和她的母亲完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也是劈头一句: “这回该怎么谢我?” “呃,谢谢姐。” “切,换个花样都不会!” 莫雅知道罗南的口拙,也不再逗他,直接切入正题:“那个神秘学研究社,是别人推荐的,还是你主动的?” “我自己选的……” “知道它是什么去处?” 罗南想了想,简单答道:“半社团半研究所性质,私人注资,实力雄厚,相对于学院,有极高的自主权。” 莫雅冷笑:“看着很爽是不是?” 罗南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莫雅提醒他:“那就是个富二代的游乐场,核心人员自成圈子,每日里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打时间。平常家庭的学生,到那儿就是做杂工的。所以看起来很美好,却只是对那个‘圈子’而言,与学业、技能无关……” 罗南打断莫雅的灌输:“那儿能做实验。” 莫雅拉长了声调,“哦”声感叹:“看来你那实验越来越折腾了。不过老弟,做实验应该去物理、化学类的兴趣社。” 罗南平静回应:“那些社团需要实习期,我在初中已经获得了相关资质,没必要重复以前的工作。” “神秘学研究社就可以?” “是的,我看了简介,也看了学校论坛,那里是唯一一个能在新生阶段,就开展独立自由实验的社团,而且很多都涉及精神药品领域,正合我的需要。” 莫雅嘲笑他:“杂工能搞自由实验?” “熟练工也许可以,如果老板是外行,那就更妙了。” 素来牙尖嘴利的莫雅,竟然被罗南一句话给噎到,隔了数秒才开口: “好吧,熟练工先生。我只提醒你一句,在知行学院换社团,一定会被打上‘不合群者’的标签,接下来四年……哦不,你是十年级,那么就是八年,你会有充沛的时间后悔。” “哦。” 罗南的回应,让莫雅冷笑:“好吧,现在我们谈报酬问题。” “报酬?” “奋不顾身为你挡枪,一句谢谢就完了?” “呃,你想要什么?” “你那间公寓,借我一晚上,开个小型派对。” 罗南迟疑了一下:“几号?” “下个月15号,还有2o天时间……” “19天。” “……好吧,19天。我不需要你准备什么,只要你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藏好、搬走,剩下的由我布置就好了。” 罗南算了算时间:“应该没问题,不过你要提前5天,再给我提个醒儿。” “不爽快,那就这样。” 那边挂断电话,罗南则为19天后的的“临时搬迁安置”头痛起来。 饶是如此,他依然感谢莫雅,如果不是表姐多年来的掩护,他又怎么可能在姑母大人眼皮底下,持续进行危险的实验工作? 甩甩头,罗南决定,杂事儿都丢到明天去考虑吧。 现在,是公元2o96年9月26日19点22分,低效的白天终于过去,罗南迎来了宁静而珍贵的夜晚时光。 他走进书房,书桌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个黑皮箱子,体积不小,看上去颇为突兀。 输入指纹、密码,掀起箱盖,低细的“咝咝”声里,箱内分层分类摆放整齐的器皿,就层层抬起,并在各自载具的牵引下,仿佛舒展开来的花瓣,逐一进入预定位置。 顷刻间,书桌就变成了一处简单却五脏俱全的工作台。 罗南又从书柜中取出一个医用便携冷藏箱,摆在桌上,开启后,里面是各式封装的药品原料。墨水送来的白色粉末,也在系列检测确认无误后,放入其中。 至此,晚上工作所需的材料、器具都已齐备……至少能备好的都在这儿了。 做完这一切,罗南深吸口气,再打开书桌一侧的暗格,拿出一本陈旧笔记。 笔记封面是棕色的,形制与罗南时刻不离身的笔记本相同,都是活页。但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受里面大量笔墨记录影响,棕皮笔记看上去要松散一些,封皮都有些鼓涨。里面也没有仿纸制软屏。 罗南把自家的本子放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翻开棕皮笔记。 笔记扉页正中,是一个端正的手绘图形。就像是几何课上经常出现的那样,一个三棱锥,准确地讲,是正四面体,以及它的内切球和外接球,共同组成了一组浑然无瑕的图形结构。 在这组图形下方,有人以潦草的笔迹,写下四个似通非通的短句: 我心如狱,我心如炉; 我心曰镜,我心曰国。 罗南不敢说他能理解这组图形以及十六个字的真实含义,然而每当他翻到这一页,观睹默念,一切芜杂的想法,都会沉淀下去,心意自然归于澄静。 在扉页停留数秒,罗南往后翻,在密密麻麻的字句中,寻找有关药物制剂的内容和关键词,并对着那些深奥的词句和复杂的分子式,埋头琢磨: “弱效、替代、简化……爷爷,你就帮帮忙吧!” 喃喃低语声里,时光倏乎而过。 窗外的灯火亮起又熄灭,工作台前,罗南注意力始终在笔记本和实验器皿上往复来回,根据笔记本上的数据,添加各式药品原料。 期间,他只在原料的慢反应阶段打了个盹,睡了两小时左右。 凌晨3点15分,随着最后一滴溶液加入,反应器皿中的浑浊液体开始剧烈沸腾,颜色也在慢慢转变。 罗南紧盯着仿佛随时都会炸开的透明器皿,以确认反应是否合乎要求。两分钟后,他才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开始清理实验台上的杂物,同时低声记数: “二甲基色胺存量o,卡西胴存量o,甲羟芬胺2毫克,西替利司他5毫克……” 随着他的话音,平摊在实验台上的自用笔记本,翻开的仿纸软屏闪烁微光,界面上的记录表,自动改变相关数据,里面绝大部分药品的存量已经归零,或无限趋进于零。 罗南清理的杂物,主要就是这些药品的包装容器,将可回收的清洗消毒,不可回收的分类归拢,大约花了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小型工作台上已经恢复了秩序和洁净。 反应器皿中的淡绿色药剂,也在持续的沸腾之后,慢慢冷却。到这一步,基本可以确定,他一晚上的努力没有白费。 不过,棕皮笔记上,也有一段相应的简短记录:“Q-11R出现多性周围神经炎;Q-27R出现过敏症状,濒死,其他实验体无异常……基本具备替代效果,副作用较难确定。” 罗南摇摇头,估摸着时间还差一些,就划动软屏,联网进入常去的“秘星”论坛。 虽然是凌晨时分,论坛上的夜猫子们,却还在进行着热闹的论战。 论战的中心,正是夏城。 最近夏城诡异的“地震期”,在这个充满神秘学倾向的论坛上,掀起了一波又一波高氵朝。很多人都在讨论地震的成因,地质结构、板块共振、元气泄露……什么稀奇古怪的话题都能往上扯。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讲,最近某大公司正在夏城进行秘密试验,很可能就是本次“地震期”的源头。 对这些无聊的话题,罗南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的。要说关心,也只有两点: 一、地震会不会影响他的实验; 二、愈演愈烈的恐慌情绪会不会让姑母大人强行把他拎回去! 罗南习惯性地输入权限密码,准备登入论坛内部版块,网站提示却跳出来:“你的权限不足,请向管理员申请验证。” 一愣神,罗南便轻砸额头,是了,他已经被踢进了小黑屋,被封的理由很简单:非常时期,一切购买贴都以钓鱼贴处理。 这是半个月前,警方捣毁某跨国非法药品交易网络之后,论坛立起的新规。风声正紧,罗南却一头撞在枪口上。 被封Id事小,药品渠道断掉才是麻烦。 以他现在的药品原料存量看,就算罗淑晴女士不动手,他也快做不下去了。而所需的五十种常用药品中,大部分都划入了精神药品管制名录,作为未成年人,他不可能从药店购置。 难道真要走“黑线”? “秘星”论坛的这条渠道固然是非法的,货源来路却还算可靠,很多都是厂家的“额外交易”,以规避严厉的精神药品管制,勉强还算是“商业”的范畴。 至于“黑线”,今天“墨水”带来的试用品,质量还说得过去。可这条线上的货源,就是奔着严重犯罪去的,其上下游均与黑帮有着密切联系――说白了,那就是一帮子毒贩! 所以喽……比起与毒贩打交道,进入神秘学研究社当杂工算什么?他不指望能从社团配齐原料,只要能找到一条新的进化渠道,就是赚的。 终于,反应器皿中的液体不再沸腾,并迅冷却。 罗南当即收拢一切杂念,打开阀门,让药剂流入早已经备好的无针注射器内,随即将这一剂堪称巨量的精神药品混合物注入上臂血管。 由始至终,他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接下来,罗南一丝不苟地做好了实验器具的清洗工作,再按下复原键,将其还原为黑色手提箱,这才撕下实验手套,将棕皮笔记本小心翼翼放回暗格,把冷藏箱藏入书柜,再去卫生间洗漱。 4点整,罗南换了一身运动帽衫,挟着从不离身的黑皮笔记本,走出家门,开始了雷打不动的每日晨跑。 第二章 大事件 城市的主体仍在黑暗中沉睡,任由霓虹、街灯点缀涂抹。都市光雾还洒向了天空,映照出充满了不祥意味的云气格局。 地震云仍未消散,还好乌鸦们尚在行道树上安睡,保留了凌晨应有的清静。 高层公寓附近的一株大树上,墨水倒是有所感应,它睁开眼睛,看罗南从树下跑过去,旋又闭眼打盹。 夏城这样的巨型都市圈,高楼与高楼之间,通过磁轨、天桥、绿色长廊、自走传送带往复连接,就像在叶枝藤蔓牵绕下的茂密森林。 罗南则像是一只渺小的虫儿,吞吸着清晨的露水,在森林中一步步跋涉向前。 他唇齿微微启合,喉腔、口腔、鼻腔充分振动,出声响,乍听来像是昆虫振翅的“嗡嗡”声。 其实,罗南是把“我心如狱,我心如炉;我心曰镜,我心曰国”这十六个字反复诵念,只因音节连贯缩读,又与呼吸节奏浑化在一起,才形成这古怪的声音。 偶尔也有起来晨跑的人,与他错身而过,受声音所惑,扭头打量。他则始终专注向前,率和节奏,都保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区间。 持续锻炼了一个小时之后,罗南拐上了一座自走传送带,以便越过两栋高楼之间的宽阔空间。这是预定的“休息站”,运动暂停,但诵念不止。 他的呼吸还算平顺,长时间共鸣音,造成了缺氧现象,让颅腔隐隐涨,但相对于正逐渐累积、扩散的药品作用,又是小儿科了。 出门前注射的药剂中,蕴含的精神药物成份,正6续挥作用。 事实上,任何一个正常人,包括多年的瘾君子,通过静脉注射的方式,一次性注入如此剂量的高纯度精神药品成分,瞬间紊乱的神经系统,会在最短时间内,要了他的命。 然而,经过五年多近两千次逐渐深入、不断调整的耐受进程,罗南外形与正常人无异,内在神经系统的结构,却已出现了微妙而深刻的改变。 他仍活着,并且认真感受身体的变化。 过二十种精神药物成份,突破血脑屏障的樊篱,就像是二十多把无形的刻刀,挑选不同的靶向神经元,进行一次次修改和雕琢。 这种“雕琢”,注定是粗糙的、暴力的。 大脑本身没有痛觉,可是在药物的作用下,其所分泌的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谷氨酸、神经加压素等几十上百种神经递质,释放出如潮水一般的信息,通过神经元的传导,作用在身躯的每一片皮肤、每一处器官、每一个角落。 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罗南也不想去形容。只能说,这要比最初四肢痉挛、大小便失禁、甚至心肺功能衰竭的样子好上太多。 要在短短数年内,改变千百代传承的人体基本结构,必然要付出代价。 罗南心中早已坦然。 他闭上眼睛,更专注于诵念和呼吸。 罗南的诵念呼吸术,传承于祖父。名义上是对药物雕琢的“辅助”,然而以人类的意志,怎么可能去控制细胞分子级别的改变? 所以罗南认为,其主要功能,还是保持精神专注,活化气血,此外,就是颇具神秘学色彩的“观想”。 罗南闭着眼睛,与“十六字真言”对应的正四面体图形,以及它的内切、外接圆球均在脑海中清晰呈现,围绕中心,层层旋转,如在眼前。 大约十秒钟后,罗南睁开眼,长吁口气。 观想图形运转流利,一切安好。 此时自走传送带才走了小半程,罗南放松精神,打量清晨的都市。不远处,就是夏城的一条夜店街。 很多人都说,夏城的生活面,直到午夜才彻底打开,清晨则是余韵,至于白天,不过是机械的充电阶段而已。在这巨大而拥挤的都市里,每一簇灯火之下,都是人们快感释放的游乐场,最为繁华的夜店区,尤其如此。 霓虹之下,正有一群男女,衣着凌乱,从某间夜店出来,都是跌跌撞撞。就因为前面有人慢了一点儿,后车撞前车,便稀里哗啦滚做一团,仿佛蠕动的肥虫,怎么也爬不起来。 他们也不恼,就在那儿你推我一记,我拉你一把,嘻嘻哈哈,明显是经历了一场彻夜狂欢,耗尽了力气,只有过量分泌的多巴胺,仍在神经元之间传导。 他们是如此的随性放纵,仿佛在说:看,这才是年青人该有的生活! 混乱中,一辆豪华飞车在无人驾驶状态下,滑过街头,停在边上,经典的蝴蝶门帅气地打开。 蠕动的人体中,终于有一个身量颇高的男人,挣扎着爬起来,这期间,他几乎把周围所有的女性都吻了个遍,在同伴笑骂声中,抓起边上的一个长腿女郎,半拖半抱,就往车上去。 夜店街霓虹灯的光亮,正好把男人的脸照得清楚分明,而罗南恰好是认得的。 “是他啊……算一个好标本吧。” 罗南心中一动,更认真地观察着那些男女,半分钟后,从不离身的活页笔记挥了作用。他用电子笔,在仿纸页形制的软屏上,快描绘出那一片区域的大概轮廓。 自走传送带为罗南代步75秒,刨除之前的消耗,剩下这几十秒,罗南笔下,只形成了线条凌乱交错的草稿。他并没有继续的意思,等传送带到了尽头,便收起笔,往下方扫了一眼,径直离开。 扭头的时候,他却看见,那个引他画图念头的男人,不知怎地竟是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正抬起脸,呆呆地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中交错而过,罗南没往心里去,依旧是念颂着连绵的音节,形成昆虫振翅般的震音,继续晨跑锻炼。 至于远处传过来的些许杂音,自然就给过滤掉。 谢俊平觉得自己要疯了。 撕裂嗓子的呼叫,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自走传送带上的人影,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脚边那些损友、炮友,仍在刺激性化合物的作用下嘻嘻哈哈,刚刚觉得百般顺眼的“大长腿”,则是抱着他的腰傻笑,摸索着要解他的裤带。 谢俊平真要疯了。 “滚蛋!” 他强行把“大长腿”推开,一头扎进车里,不管外面那群废物怎么嚷嚷,把车门锁死。此时,量子公司出品的“光膜”隐形眼镜,将刚刚收集到的数据做了简单分析,映射在视网膜上。 天桥上的“偷拍者”,出现在瞬时拍摄的照片上,露出一张模糊的侧脸。而运动服上知行学院的“梅花竹纹”校徽,却被红框圈起。 稍迟,“幻影”车载智脑,也分析了警戒系统自动摄录的周边环境数据,分析结果次第传回。 这要比紧急抓拍的照片清晰得多,结果却没有任何侥幸可言。 当谢俊平看到,兜帽盖头的“偷拍者”,手里还拿着笔记本写写画画的时候,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飞车鸣笛,外面某个正在敲车窗的二货,惊得一个后仰,没等屁股着地,飞车已经瞬间启动,呼啸而去。 被看到了,被看到了! 谢俊平狠敲自己的脑壳,若是换个时间地点,一个擅于交际的富家公子哥儿,在私生活方面有点儿问题不算什么,可如今的情况是不同的。 按照协会的安排,现在的他应该是在卫星城芒种,负责一项灾后慈善捐助活动。昨天晚上,他也确实是在芒种没错,但为了参加狂欢派对,他脱离团队,偷溜出来,驱车数百公里,赶回夏城。本来是想着派对结束以后,立刻返回,谁能想到,竟是被一个本校的学生,逮个正着。 他如今正在争取荣誉协会的元老勋章,并试图在校学生会再进一步,正是确立“圈中地位”的关键阶段,意义等同于一场“大选”。 如果以政治人物的标准来要求,撒谎、背信、表里不一,固然是必备的素质,可如果被踢爆出来,简直就是致命的……致命的愚蠢! 更何况,现在夏城连续地震,人心惶惶,每个人的心理承受力都在下降,平常不是事儿的,现在可能就成了事儿;以前是小事的,如今可能就成了大事! 是的,出大事了! 车载电话响起,正是来自于刚刚那帮损友。谢俊平走得还是太匆忙,很多事都忘了安排,他连忙接通,还没说话,连妤含混模糊的骂声就先一步传过来: “谢俊平,你王八蛋!” 背景音则是那帮损友的怪笑声。 谢俊平闭上眼睛,对了,他竟然忘了……连妤,这个刚刚要解他腰带的骚货,其实是有主儿的,其正牌男友,同样是荣誉协会的成员! “我操!” 谢俊平再次重砸方向盘,力量大得连车载智脑都要对他提出警告,但也就是这次泄过后,他终于从宿醉和慌张中恢复了一些清明。 冷静,要冷静!只要不是立刻上网曝光,总会有挽回的机会。 他努力维持语气平静,低声道:“连妤,你现在去洗把脸,我有话给你讲……” 连妤仍然是醉醺醺的:“谢俊平,你混……” “去洗脸,现在!”谢俊平大声咆哮,恨不能震碎车载电话。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若士必怒,流血五步! 然而,那边只是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谢俊平也只能是匹夫之怒,以头抢地了…… 脑袋拍在方向盘上,谢俊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其实蛮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差不多就是个“匹夫”,智力、能力一般般,也就是有家世人脉在后面兜着,顶多再有一点儿交际水平。 可是,他能够在高手如云的知行学院里,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是怎么做到的?不外乎就是做一个合格的老板,出适当的报酬,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来做……靠,专业! 谢俊平又一拍方向盘,和连妤这女人纠缠个鬼哦,她除了勾搭男人,有啥地方体现出专业素养了? 思路一旦明晰,他立刻把连妤抛在脑后,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待机彩铃是极温柔的女声: “你好,幽蓝事务所为您服务,工作日每天九点之前,十七点之后;以及所有休息日、假期,一切服务均计算加班费用,特此告知,谢谢合作。” 谢俊平翻了个白眼。 片刻之后,与之前录音声线完全不同的清亮有活力的声音响起:“好久不见,羊牯你好。” 谢俊平转瞬就被这称呼给打败了。想反驳又没底气,只能咬牙道:“莹莹是吧,早上好,武老板不在吗?” “咦,你确定要见老板?” “……不不不,找你就好,找你就好!”谢俊平狠拍脑门,今儿实在是喝傻了,和这疯妮子置什么气啊! “就是嘛,有什么事给我说也一样。反正不管是谁都要宰你的,呵呵!” 谢俊平想把车载电脑吃下去,可现在终究不是计较的时候,他只能直入正题:“今天我招了点儿麻烦,需要你们帮忙处理一下。” 他用最快的度,描述了之前生的事情,同时也把抓取的照片视频传过去,以供进一步解析。 很快,莹莹就有了回复:“偷拍者?我该佩服一下你的脑洞吗?” “不是偷拍的?” “站在自走传送带上,等着你们从夜店里出来,然后抓拍?” “呃……”谢俊平一下子卡了壳。 虽然抢白得厉害,可“幽蓝”的专业性也是毋庸置疑的。大约半分钟后,莹莹报过来一个地点坐标: “不管怎样,先做个验证吧。不计算复杂因素,如果那人只是路过,应该是早起晨跑的那一类,今天又不是假期,其终点很可能是知行学院,你去这里等等看。” 谢俊平大觉有理,当下飞车转向,切入另一条磁轨,度再增。大约五分钟后,他驱车来到了莹莹指定的地点,这是一处人行高架桥,位于高科技研区之内,环境很好,又是通往学院的主要节点之一,晨跑爱好者很难拒绝这条路线。 飞车停在高架桥北端桥头位置,然后就是等待,谢俊平难免焦躁不安。而这时,他的视网膜上呈现出一张格式图表,那是知行学院的数据库中抓取出来的一份个人资料。 电子照片上,显示的是一个看上去很安静内向的少年,还算俊秀,脸上没有笑容。 第三章 笔记薄 “这就是你所说的‘偷拍者’。” 莹莹简单地分析了资料:“罗南,16岁,今年9月1日进入知行学院学习。入学成绩中等,小学、初中老师给出的评价也没有什么亮点,很普通的样子。” 谢俊平只关心一点:“也就是说,不太可能是‘狗仔’之类?” 莹莹没有直接回应,继续分析资料:“比较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监护人一栏,填写的是他的姑姑。至于父母,我查了一下,他的母亲因难产去世,父亲则很早就失踪了,奇怪,现在还有难产一说吗?” “你的意思是……” “他的成长环境比较特殊,性格可能会有些古怪,我们需要进一步观察。现在,放开你的车辆权限,把监视系统都打开,我要同步观察。” 谢俊平立刻照做,刚实现数据同步不久,罗南匀慢跑的身影,便出现在高架桥的坡顶处。 此时天色只是微明,远处的人影十分模糊,还好“幻影”飞车的监视系统,经过专业改造,具有较强的侦测和反侦测能力,谢俊平能够现被“偷拍”,也是车载智脑的自动示警。 谢俊平通过监视系统,观察着“偷拍者”的一举一动,可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什么。 倒是莹莹那边,已经有了初步结论:“恭喜你,羊牯,可以基本断定,他不是专门针对你来的。” “咦?” “听到了他的呼吸声了吗?” 通过监视系统强大的声波收集、过滤功能,完全可以复现出五十米之外目标的低语,晨跑者清晰的呼吸声也不例外。 “呃,那‘嗡嗡嗡’,是他在喘气?” “很像蜜蜂是吗?应该是一种特殊的呼吸法,还有特殊的咬字。具体效果不清楚,也许根本没效果,他的肺活量只是比常人稍好一点儿。但他非常专注,看他的眼睛,那种光亮,啧啧……一个心怀不轨的偷拍者,会在做案之后,这么卖力地锻炼?” 谢俊平的紧张情绪终于得到缓解,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 可在下一刻,正从高架桥高点下行的罗南,蓦地偏转了视线,从监视系统传来的画面看,倒似与他对了一眼。 有单向膜屏蔽,从车外当然看不到里面,可谢俊平还是吓了一跳。 “他现我们了?” “你的幻影太招眼啦,而且,他比想像中要敏感得多。” 莹莹似乎也来了兴趣:“他肯定有察觉,不过表情几乎没变化,不是情绪上脸的人。这种人一般想法很多,比较有心计。可他又能保持专注,意志力应在水准之上。对了,说到意志力,我刚刚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要不要听?” 谢俊平看着罗南一步步接近,正纠结该怎么应对呢,哪有闲情听这个。 可莹莹才不管他,自顾自地道: “根据校方资料,罗南的家庭住址在河武区蓝湾社区,距离知行学院的直线距离接近四十公里。如果乘坐低空公交、地铁什么的当然不算远,可是跑过来,那就是一天一个马拉松哦!根据他的肺活量、呼吸方式、肌肉结构推算,跑一次就等于扒一层皮,如果天天如此……哎呀呀,够自虐的。” “我靠!”谢俊平只想想那消耗,就觉得头皮麻。 莹莹继续解析:“从以上情况判断,一般来说,他不会是冲动派,情况不明的前提下,不会急着做出决定,但如果给了他糟糕的印象,或者让他感觉到威胁,后果很难预料……现在下车吧。” “啊?” “你过来难道就是看着他跑过去?拜托,这不是摆明你对他有‘想法’?赶紧下车,和他做一下交流,你不是总是自诩为‘社交家’吗?还是只有‘羊牯’这一种属性?” 明知是激将法,可没有哪个男人会甘心在女性面前自打自脸的,谢俊平深吸口气,又拍拍脸,让自己尽量从宿醉的昏沉中多清醒一点,这才张开“幻影”的蝴蝶门,迈步而出。 这下子,他真的与罗南正面相对了。 两人相隔大约四十米左右,谢俊平拿出学生会竞选时的风度,远远地向罗南挥了挥手,打个招呼。 通过内置耳机,莹莹的声音仿佛在脑中深处响起:“很好,人模狗样的。注意了,别摆那些臭架子,你现在的形象是一个无耻堕落,但还算直爽的花花公子。还有,要坦白一点儿,他比你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谢俊平真像是回到了竞选时刻,同样是在幕僚的步步提点下,在选民面前,经营自己的形象。还好,莹莹提出的要求,并不困难,几乎就是他的本色演出了。 他看到,前方罗南放慢了度,眼睛直视过来,表情变化仍不明显,也没有回应的意思,让人难以捉摸。 谢俊平决定主动出击,他上前几步:“这位同学,抱歉,我想和你谈谈。” 两人的距离来到十米以内,罗南这时才点头招呼:“谢学长。” 谢俊平的心脏突地漏跳一拍,反射性地问道:“你认识我!” 莹莹不满的声音响起来:“慌什么!” 几乎同一时刻,罗南答道:“24号,参加过学长主持的社团推介辅导会。” “哦,对了,确实有这一回。” 谢俊平暗骂自己没出息,重新罗织语言,明知故问:“学弟怎么称呼?” “罗南。” “好吧,罗南学弟,很抱歉打扰你晨跑了。不过有件事需要你帮忙。是的,就是刚刚那件糗事,我现在不太能见光……咱们上车说?” 莹莹轻赞一声:“自嘲的语气用得不错。” 罗南想了想,没有拒绝。 罗南钻进车里,坐上副驾驶位,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看上去就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老实学生。 谢俊平见罗南比较配合,暗吁口气,也坐回车里。 按照莹莹的吩咐,他没有关车门,避免封闭空间带来的心理暗示,又从后座微型冰箱里,拿出一瓶功能饮料,递了过去:“补充一下水份吧。” “谢谢学长。”罗南始终表现得礼貌而有距离,把饮料接过,却并不打开。 莹莹的提点又加进来:“笨蛋,别绕圈子,这种人脑子快、想法多,做出误判就麻烦了。你要注意,之前还是太含糊,什么糗事啊,直接说时间、地点!” 谢俊平连忙切入正题:“学弟,恕我冒昧,我想问一下,大约十分钟前,就是五点左右,你是不是在东行双体楼的自走传送带那里?” 罗南手握着冰冷的饮料瓶,简单答道:“是的,学长。” “呃,看到我从夜店出来?” “看到了。” 谢俊平一拍额头,做极度懊恼状。这里面五分是表演,三分是泄,还有两分是等着莹莹的指示。 莹莹没有让他失望,指示很快到来:“他没有刻意追求主动,你一问他一答,有很大可能是交际能力匮乏,但表现得并不青涩,应该对个人形象比较看重。这种人大部分情况下吃软不吃硬,但也不要直接谈钱。” 谢俊平秒懂,当即苦笑道:“学弟啊,我这当学长的,今天真丢人了。出这种事儿,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可现在正值非常时期……” 他把要获得荣誉协会“元老勋章”的事情点出来,然后双手合什,向罗南拜了几拜,半夸张半真心地道: “我知道这么说不怎么地道,可是学弟你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我这回?名声什么的,倒还没什么,可那枚勋章对我来说真的非常非常重要!” 谢俊平这次的挥绝对可以称得上是顶级,姿态放得很低不说,脸上却又有那么一些花花公子式的贱格痞笑,突出了他的厚脸皮,也间接消解了一些事态的严重性,避免刺激罗南可能的贪欲,酿成更大的麻烦。 罗南则始终平静:“学长你不用这样,我不是什么长舌妇,更不会在背后说人短长。” “呃,我信得过学弟你,可是信息时代嘛,照片视频什么的,不怎么保险……” “我没有拍,只是觉得那个场景比较特殊,临时画个草图留念。” 说着,罗南展开笔记本,亮起仿纸软屏,给谢俊平看他刚才的作品。 看那模糊的线条、阴影,谢俊平略微放心。 正要再说话,莹莹突然道:“把笔记本借到手。” 对面说得太快,谢俊平几乎听成了“抢”字,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谢俊平愣了两秒,才想到说辞:“学弟,整天带这么个本子,貌似不方便啊,有什么特别用途吗?” 谢俊平说的是实话。罗南的活页笔记,是把软屏和传统纸张装订在一起的形制,有了软屏,传统的页面似乎并没有什么用。而使用传统页面的话,软屏也是个累赘。 说着,他伸出手,摆出好奇探究的模样。其实心里是有些战战兢兢的,生怕罗南生气,旁生枝节。 罗南倒是很坦荡,把活页笔记递到他手上:“这种笔记本,三战的时候很流行。因为在战乱时,又或者是在荒郊野外,没有无处不在的充电设施,电子产品很容易变成废料,这时候,传统的纸笔要比电子产品更可靠,而在后勤充沛时,也可以迅提高效率,软屏可以随时移换,成本也不高。” “咦,三战时的产品……几十年了还出吗?” 罗南微笑起来,这让他面部轮廓更加柔和:“我爷爷当年最喜欢这种笔记本,曾经一口气买了上千册,我现在用的就是其中一本。而我爷爷至少做了几百本类似的笔记,每一本都满满当当,可其中大部分,我现在都看不到了。” “哇噢,原来是古董。”谢俊平随便翻了翻,见笔记上大部分区域还是空白,只有部分页面书写着一些公式、数字、简图,像是随手记下的,短时间内也看不出什么来路。 谢俊平的注意力主要还在软屏上。此时绘图软件还没退出,他划着手指,切换一个又一个的页面,顺口问道: “软屏也是五十年前?这个绘图软件看上去挺眼生的。 “不,是我……后来买的。” 不用莹莹提醒,谢俊平都听出罗南有临时改口的迹象。 但很快,他就被一幅幅图像吸引了。 在浏览模式下,谢俊平看到很多与他之前形象类似的图画,校园里校园外都有。课堂中、大街上,甚至还有一些酒吧、夜店、派对现场的图景,一张张罗列,呈现出丰富的众生群像。 谢俊平有些楞,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富二代,他的基本鉴赏水平还是有一些的。 这些草图,虽然每一幅都相当潦草,有些甚至没有画出任何背景,可谢俊平对这些地方熟啊,他总能通过草图上人影线条的屈张,看明白上面描绘的究竟是什么地方,什么情景,什么人…… 呃,后一条太夸张了。他的意思是,他能从这些草图中,看到当时的情景下,那些线条轮廓所描绘人影强烈的身体语言表达。 说得玄乎一点儿,从草图上,可以看到专注,可以看到兴奋,可以看到颓废,可以看到癫狂……那些粗略的线条,描绘出了图像场景的氛围,描绘出了图像人群的情绪、乃至于每个人的态度。 罗南用电子笔勾勒出来的线条,分明有一种撕裂表面图景的犀利感,直指人心深藏的某部分真实。 谢俊平莫名地看出一身汗:我靠,老子难道现了一个新毕加索? 又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份以他为模特的草图,谢俊平竟有些愣,直到莹莹的话音把他惊醒: “他说起笔记本和祖父话题的时候,明显比较兴奋。刚刚我查找资料,现了很有趣的东西……笨蛋,再往前翻几页,你‘呆’太长时间了,小心人家误会。” 是你和我说话的!谢俊平心里骂了莹莹上百遍,却还要提线木偶般照她的话做。 莹莹的话音继续传入:“他的祖父,名叫罗远道,曾经是个研究员,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成果。然而83年,也就是13年前,遭人指证,说是他三战及之后一段时间,曾远赴荒野,与游民势力合作,私下做人类**试验……” 我日! 谢俊平划屏的手指颤了一记,或许是他心虚,总觉得罗南在盯着他看。可现在也不适合说话,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第四章 突生变 人类**实验,当然不是什么好词儿。 可在当代,“游民”的词性犹有过之。 2o44年,第三次世界大战爆,短短5年,就毁灭了人类7o%的生存空间,以至于战后5o年,全球百亿人口,都缩在88个大型都市圈里,过着拥挤局促的生活。直到近十年,才渐有好转。 都市之外,就是荒野。那里广袤空旷,却被核辐射、“畸变种”催残得面目全非,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但就有那么一批人,拒绝现代文明,或者被文明社会所排斥,包括极端分子、逃犯、野心家……他们以生命豪赌,游荡在荒野上,共同构成了“游民”这一概念。 丛林法则、灭绝人性、毫无底线…… 谢俊平脑壳里,类似的词汇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他对罗南那位素未谋面的祖父,瞬间有了标准模板: 邪恶科学家!级英雄电影里层出不穷的那种。 “因为此事,罗远道父子反目,他的儿子罗中衡,也就是罗南的父亲,突兀离家失踪,至今没有消息。罗远道本人则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长期住院治疗,但最近情况恶化,活不了几天了。” 谢俊平听得牙痛,别的他不管,他只担心,在这种环境下,罗南千万别遗传什么不好的习性,或者是性格扭曲之类…… 此时,莹莹的语气却有了转折: “不过呢,最有趣的不在这儿。在学术界,罗远道除了那项指控,就是个无名之辈,但与他相关的另外一人,却是鼎鼎大名――严宏,你肯定知道吧。” 谢俊平下意识点点头,他当然知道了。严宏几年前还是知行学院的知名教授,在世界上都是有名望的,但因为“学术不端”问题,身败名裂,消失在主流社会中,很让人扼腕。 “严宏的《原型神经格式研究》一书,促成了‘燃烧者’的出现,毫无疑问是革命性的成果,怎么估计其意义都不为过。我以前挺崇拜他的。” 莹莹的语气听不出一点儿崇拜的意思,只有兴奋:“问题是,9o年‘学术不端’事件中,有人踢爆他这项成果,使用的就是罗远道未公开的第一手数据,没错,就是在荒野上通过人类**实验得来的那些……贵圈儿真乱!” 贵你妹啊,老子又不是学术圈儿的! 谢俊平再度腹诽,但莹莹真不是在八卦,她已开始了更贴近现实的分析: “83年罗远道事时,罗南才3岁。爷爷的丑闻、父亲的失踪,带来的影响肯定贯穿了他的童年时代。一个孩子,会怎么认识这一切?会有什么性格表现? “现在我们看到了,他说话比较文气,表现得很清高,简直像个道德模范。不考虑作戏的问题,里面就分出两种可能: “一种是道德补偿,他对祖父的行为感到羞耻、愧疚,下意识用很高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其实就是做切割。” 可紧接着,莹莹就做了否定:“当然,如果是这样,罗南就不会对他爷爷的笔记、旧事滔滔不绝了。倒是那块软屏的来路,可能有点问题,他明显在回避什么……” 莹莹没有继续阐,直接跳到了第二项:“另一种就是道德使命。如果他的祖父具备某种人格魅力,或者不管他之前是什么想法,9o年那场学术风波,足以施加某种颠覆力,使他对祖父的成就,有某种臆测或幻想……” 谢俊平忍不住抬头,看向罗南。 莹莹的描述,与之同步,且像朗诵诗歌一样抑扬顿挫: “祖父或许是蒙受不白之冤?‘燃烧者’本应是祖父的成果?那位在精神病院的将死老头,其实是一位世俗所不理解的伟人? “种种想法,将他注定的孤独感,塑造成为‘与世界为敌’的悲壮感、使命感。所以他内向、孤僻、坚定、警惕,就像一位黑暗英雄,孤独地向着世界黑幕决死冲锋……哇噢,我都被感动了!” 谢俊平听得嘴角抽搐,前面还是那回事儿,后面怎么越来越像写剧本了呢? 不过,像罗南这样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充满了英雄幻想的时候,看他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难道真是那么想的? “谢学长?”罗南问了一句,又像是提醒。 谢俊平这才现,自己只顾得听莹莹的“剧本”,在罗南面前可是大大的失态,万一真被误会就要命了。 他忙把笔记本还回去,又掩饰性地评论道:“这些画很不错。” 话出口,谢俊平自个儿都觉得干瘪僵硬,惨不忍闻。 “算不得画,草图而已。” 罗南仍很客气,不过在拿回笔记本后,就礼貌性地提出告别:“如果学长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呃?” 谢俊平一愣神的功夫,罗南向他点点头,把功能饮料放在中控台上,干脆利落地下车离开。 这……明显被怀疑了啊! 谢俊平心里真的虚了,忙向莹莹问计:“呃,是不是要表示一下?” “敢情我的口水都白费了!”莹莹话里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儿:“你……” 耳中突然传入细微的噪声,莹莹的话音变得模糊,再听不清楚。 “喂,喂?” “滋滋,滋滋……” 见鬼,这时候出状况! 谢俊平瞬间急出一头汗,再看罗南已经走远了,他再顾不得别的,冲下车嚷嚷道:“学弟,我送你啊!” 罗南扭头回应:“我跑着去就成,学长不是不方便吗?” “呃,是哦。”谢俊平一窘,现在自己就是见光死,赶紧调头回芒种,把事情掐死在萌芽状态才是最紧要的。他竟然还要罗南来提醒,也是蠢到一定境界了。 尴尬之余,他只能按照过往习惯,试图拉近距离:“那回头我专门设宴致谢,就这两天,我找好了地方通知你。” 说着就走过去,要交换通讯号。罗南并没有拒绝,两人把手环碰了碰,也就交换成功,顺便还握握手。 谢俊平正琢磨着再说几句好话,侧方区域骤然一亮,他本能扭头。只见灰蒙蒙的暗幕之下,一道湛蓝的电光跳荡,乍看像是闪电,可观其方向,分明是由地面打向天空,直切入云层之间。 或许是光线对比太过强烈,电光周围的楼宇,似乎都在扭曲。 几乎同时,幻影飞车出警报。 “怎么回事?”谢俊平转过身,往车子那边走过去,然而才迈前几步,内置耳机陡地响起一声尖鸣,就像是旧式麦克风的啸叫,猝不及防之下,耳膜都要被音波撕裂了。 他大叫一声,反射性去捂耳朵,可手指都还没触及耳廓,眼睛又是一痛,“光膜”隐形眼镜的温度瞬间提升,感觉到状态异常,“光膜”的溶断机制自动开启,关闭了所有功能。 谢俊平眼前一片模糊,又是天旋地转。这哪是什么错觉,而是真真切切的抖动、波荡、扭曲! 脚下坚实的地面,瞬间变成了波涛上摇晃的舢板,可以目见的范围内,高楼,大桥都在扭曲变形。更远处甚至能见到飘摇的火星,映红了仍未亮起的天空。 “地震,大地震!” 一时间,谢俊平心里只有这个念头在闪烁,可不等完全明晰,脚下一空,整个身体便往下坠,与他同时坠落的,还有桥头的绿化带、栏杆、石块、以及他价值五亿的幻影飞车。 桥塌了! 号称可以抵御九级烈度地震的桥体,就像被踢翻的积木,所在的半截桥头位置,突然崩塌。 谢俊平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惨叫出声,双手乱抓,想捞住什么支撑。 他还真抓到个硬家伙――某块与他同时掉落的碎石。 手握这玩意儿,除了增重以外,再没有任何意义! 谢俊平的眼珠都要凸出来,然后视野飞旋。 “啊……” 惨叫声刚开个头,肩关节剧痛,接着是手腕,大力贯穿全身,他摔落的方向仿佛瞬间掉转,整个身体都在剧烈摆荡。 “啊啊啊!” 谢俊平放声惨叫,又飙高音又飙泪。此时坠落桥体已经与下方的建筑层撞击,出沉闷的轰响,烟尘并起,还有路人的惊呼惨叫,情况混乱到极点。 “闭嘴!”低沉的声音突破噪音干扰,传入耳中。 谢俊平习惯性地再叫两声,忽地醒悟过来,猛打一个激零,仰起头,看到了罗南突出桥面的脸面和半边胸膛。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只尽力伸出来的手臂,细细长长的,并不粗壮,却把他从死神的巨镰下硬抢出来……呃,是仍在角力。 不知是谢俊平的幸运还是不幸。 高架桥承受的冲击,非常离谱。虽然桥体已经严重变形,可断裂的只是桥头边缘的部分区域而已,正好把谢俊平圈在里面,距他只有五步之遥的罗南,就安然无恙。 可也正因为如此,罗南才能够及时冲上,捞住他的胳膊,没让他摔成肉饼。 事情仍未结束,罗南是抓住了他,可是力量明显不足,很难再力把他提上去。 最要命的是,桥头崩塌时,形成了一个斜面,角度虽然很小,可在这种情况下,罗南其实也在慢慢下滑,周围看不到可以借力的东西。 身家性命说完就完的滋味儿绝不好受,谢俊平努力想要再抓住点儿东西,可他手足挣动,却让罗南扣住他手腕的指节,险险滑开。 谢俊平的身子往下挫,更吓得惨叫挣扎。 罗南脸色很难看,吃力开口:“别动,抓着我的手。” 谢俊平已经被恐惧迷了心窍,哪得听进去,仍在挣动。 “你要死吗!” 怒吼声贯入耳孔,让谢俊平猛打个激零,头颅上仰,恰好看到罗南的眼睛。 之前莹莹曾说起,罗南在锻炼时,眼睛泛着光。可从谢俊平这个距离看,罗南眼底并不清澈,带着浓密的血丝,还有些微微的青黄杂色,可就是这些斑驳的色彩,仿佛在瞬间构成了一幅抽象而妖异的图景,深深烙进他心里去。 谢俊平说不出那是什么,心头却莫名紧,整个身体都僵硬了。 罗南那声怒吼,已经耗去很多力气,此时音调走低,还有些沙哑: “看看你的手,在干什么!” 谢俊平转眼看过去,只见他的右手,也就是被罗南抓住的那只,正死死蜷住,僵硬得像块死木。掌心之中,狠握着那块与他一起坠落的石头,被棱角刺入掌心,鲜血直流,犹不自知。 这大概是某种应激反应,以至于完全失去了痛感,血肉和石头像是融在了一起――恐惧就是粘合剂。 “松开!”罗南命令。 谢俊平也想松开啊,可是平时还算灵活的掌指,彻底地僵死了,任是急得满头大汗,也完全不听使唤:“我,我……别松手!千万别松手!” 罗南深吸口气,死盯住谢俊平:“不要看你的手,看我的眼睛。” 现在只要罗南不撒手,谢俊平必然是言听计从,就像是提线木偶,罗南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谢俊平再一次直视罗南的眼眸,斑驳的色彩结构,就像是一对浑浊的漩涡,将他的注意力牢牢锁定。下一刻,罗南的声音直接在他脑壳深处炸响: “松手!” 松弛的可不是只是掌指,那一瞬间,谢俊平全身的力气都泄了个干净。他手指一松,沾满了血迹的石块垂直落下,先砸在他肩膀上,又往下坠落。 谢俊平被这疼痛打醒,感觉身躯软又沉,似乎又在往下滑,惨叫声中,他反射性地手掌反抓,这下子便成功扣住罗南手腕,再不放开。 有谢俊平分担,罗南终于得以微调手指的位置,以更好地力。 经过一番调整,紧绷的事态稍有缓冲,谢俊平充血的脑袋开始恢复清醒,感受的元素更多了一些。 清晨的冷风吹来,他的身体在摆荡,风中还有杂音,里面有爆炸声,有建筑物倒塌的隆隆回响,还有尖锐的警笛…… 不用眼睛,也能理解周边混乱的一切。 感谢“黑暗英雄”――现在谢俊平对莹莹的分析已经彻底信服了,否则他肯定已经变成了乱石堆里的一滩肉酱。 但他更希望“黑暗英雄”能再加把劲儿,把他拉上去…… 刚张开嘴,莫名的强音轰然而至。 第五章 格式论 声音的强度简直不可思议,音波团在一起,像是拳王的重拳,狠砸在耳门上,又仿佛一头猛兽,就把血盆大口抵在面颊边,怒声咆哮。 谢俊平誓,他这辈子都没有听过如此恐怖的声音。震波贯穿全身,挤迫得他两眼凸出,五脏六腑翻转跳荡,恍惚中,皮肉外壳就像个破水袋,随时都可能四分五裂。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如风暴般席卷过心头,以无比清晰的方式,将身体从里到外全面崩溃的细节,呈现给他看。 谢俊平不知道这份感觉由何而来,心理防线却已经垮掉,忍不住再次放声尖叫,而这回,却没有人阻止他了。 不知叫了多久,等谢俊平把所的情绪和体力消耗一空,才现自己仍然悬在半空,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 冲击震荡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眼下又是凉风吹拂,但谢俊平已经虚脱了。手指只是勉力搭在罗南手腕上,触感什么的,都在颤栗中模糊掉,整个人就像活在一场噩梦里。 最要命的是,主宰他命运的罗南,就趴在那儿,脸色很难看,一直以来都极其冷静坚定的眼神,竟然对不准焦距,手心则湿漉漉的,似乎也在颤抖。 谢俊平真的要哭出来了:“喂,喂,你没事儿吧!” 罗南没有回答,反而闭上眼睛,汗水从际深处滑出、滴下。 谢俊平终于确认,罗南现在的状况非常非常糟糕,很难再做动作。 如果这样摔下去,他死也不会瞑目的! 都是那见鬼的……呃,什么来着,爆炸吗?谢俊平搞不清楚,之前的强劲冲击究竟是什么,他也没空多想,勉强提高嗓门: “稳住,稳住,我马上报警……” 罗南的眼皮动了动,然后艰难地睁开,在谢俊平脸上一扫,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看你的车!” “呃,先别管……” “往下看!” 谢俊平迟疑了一下,终于强忍住眩晕和恐惧,眼珠下移。然后他就看到,幻影酷炫到极致的轮廓,就在他侧下方不到十公尺的距离。 作价五亿的幻影飞车,自有不凡之处。除了像普通飞车一般,可以在磁轨、导路面上飞驰,遇到紧急情况,还有悬空制动功能。 所以,从高架桥上坠落之后,这台飞车并没有直接落地,摔个稀巴烂,而是自动开启了悬浮功能,慢慢上升,寻找磁轨对接,除了被飞坠的碎石砸出几块凹痕,再没有别的损伤。 这是救命啊! 谢俊平彻底给点醒了,忙出指令,让飞车移过来,给他做一个落脚点。 一分钟后,危险解除。 死里逃生之后,谢俊平也没有了说话的力气,简单地处理一下伤口,就坐在驾驶室里,全身瘫软。 罗南则过了一会儿,才坐回车里。之前要救人,为腾出手,他把活页笔记扔到地上,自然要捡回来。 一回到座位,罗南就闭上眼睛,身上大量出汗。之前他消耗了太多体力精力,直到笔记找回,身心放松,才体现出来。 谢俊平了会儿呆,终于想起自己该干些什么。事情看上去虎头蛇尾,可如果不是罗南一直头脑冷静,且在最关键的时候拉了他一把,谢俊平可能就要成为知行学院死得最憋屈的荣誉协会成员了。 毫无疑问,这就是救命之恩。 谢俊平扭过头,正要表示感谢,耳边“???昀怖病钡纳?音抢先一步响起,埋入耳中的微型耳机,重新开始工作,莹莹在呼叫: “喂喂,羊牯,你没事儿吧。” 谢俊平嘴角抽搐,在某种激烈情绪的驱使下,也不管罗南听了会怎么想,就那么咆哮出声: “羊你妹,牯你妈!” 对面静寂片刻,声音继续传回,不再张扬,但也并无怒气:“好吧,谢少,我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必须立刻离开那个位置。根据观测,两分钟前,你西北方向约2公里、地下1公里处,生了强烈冲击,能量相当于小当量的核弹爆炸,并形成了电磁风暴,至于现在电离辐射有没有标,真的不好讲。” “核弹?”谢俊平的情绪瞬间给压没了,他总算明白,之前他的随身电子设备为什么统统出了状况。 他手忙脚乱地确认车门车窗是否关死,又开启了侦测装置,可数秒钟后,什么情况都没有生。 “没有,我这里没显示。” “那也要快些离开,你难道要留在那儿帮警方做笔录?”说着,莹莹给出了一个新坐标。 谢俊平一边骂娘,一边启动飞车:“不是地震吗,不是地震吗?” “很遗憾,我们找不到仅仅影响12平方公里范围,烈度却破9的的‘地震’事例。所以,我宁愿相信,这是一次意外事故……而且是灾难级别的。” 莹莹在剖析事态之余,也提出建议:“另外,你最好立刻返回芒种,因为在一分钟前,那里又生了一场地震,45级,货真价实。你的那些同僚恐怕正四处找人呢。” “……” 谢俊平连骂娘的力气都失去了。 莹莹继续道:“我已经越俎代庖,向你老爸的公司要了架高空飞梭过来,9o秒后到达,基本可以确保你二十分钟内回到芒种。” 事实证明,莹莹的计算非常精确,他们的谈话刚刚结束,幻影飞车已来到莹莹给出的坐标位置,这是一栋联体高楼的中部起降平台,由于是在“十二平方公里”范围之外,这里还算比较平静,只有部分的玻璃被震碎,保洁机器人正在清理。 一架“蜂鸟”飞梭刚好抵达,轰鸣声中,降落在平台上。 谢俊平盯着飞梭,有些恍惚,他拍拍脸,勉力振奋精神,走下车去。前行几步,忽又回头: “大恩不言谢,学弟,这份恩情,我记着了。你现在情况也不太好,这辆车留给你代步,去医院看看吧,回头我再和你联系。” 说着,他就将幻影飞车的控制权限移交给罗南,这样凭罗南自己的手环,便可以进行基本操控。 罗南知道谢俊平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正是心绪混乱的时候,能想到此节,已经很难得,也不再多言,点头接下。 谢俊平再一个鞠躬,小跑着登机,很快飞梭就腾空而起,直入云霄深处。 起降平台恢复了平静,罗南做了几次深呼吸,挺腰坐直,手臂前伸,抓住了中控台上的功能饮料,可就是这么一个动作,就耗尽了他几乎所有的力气,重重地靠回去。 他深吸口气,低声道:“关门。” 幻影漂亮的蝴蝶门合拢,形成了封闭的车内空间。 都不用坐进驾驶位,只要罗南设定好前往学校的路线,高度智能化的幻影飞车,自然能够把他送到站。 可是,罗南出的指令与学校无关: “回程!” 飞车调头,并入自行轨道,罗南依旧是用声控,打开车载化妆镜。 智脑很人性化地喷出细密的水雾,微温的水汽扑在脸上,本来应该是舒适的触感,却像是无数细碎的刀锋刮过,以至罗南整个身子都抽搐一记。 再看化妆镜,他脸上灰败无光,简直就是病入膏肓的绝症患者。 罗南咧了咧嘴,试图拧开饮料瓶盖,然而手指用不上劲,又酸又痛,失败了五六次才成功。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根军用能量棒,撕开包装,就着饮料一股脑儿吞下肚,整个人连打几个寒颤,却有一股温热,从腹部向四肢百骸扩张。 随着外部营养进入,交感和副交感神经相互作用,消化和血液循环系统彼此拮抗调和,将能量迅传递到全身各个器官、肌肉组织。 这是人体运转的基本机制,建立在形骸肉体的基础上,在无数世代中遗传进化,形成了当前面貌。 然而相较于其他人,罗南的运作机制相近,其吸收消化效率,却要五倍十倍地胜过。化妆镜中,他脸上的颜色迅好转,短短数秒钟,已与平常时候无异。 如此效率,是他五年来,对照祖父笔记和有关理论,艰苦研究的成果。 祖父理论中的核心概念,名曰“格式”。 该理论系统,以近乎原始哲学的方式,将天地宇宙、世间万物概略分为三个层次: 自我、社会、天地。 每一层次,都有其特殊的“格式”,以表达其存在、运转、生灭的核心内涵;各个层次之间,也时刻生着复杂影响和联系。 对罗南来说,祖父深邃厚重的理论,远不是他这个年龄段,凭一本实验笔记,就能理解参悟的。 眼下他只能专注于基础,专注于“自我格式”的调整和塑造。 在祖父理论中,“自我格式”是一切的核心,是一块必须“永久进化”,以承载天地、社会格式重压的基石。 实现人体潜能觉醒、拥有“凡力量”,就是进化的基本前提。 为此,过去五年来,罗南按照祖父笔记的实验记录,利用药物刺激,逐步改造自身神经系统,以此为中轴,影响全身各个器官,调整运作机制,以期形成质变。 目前,罗南的自我格式,还只是在早期阶段,祖父笔记上称之为“容器”。其主要作用就是协调全身器官、系统,消化食物营养,容纳存储能量,乃至于温养心神――让人的本能逐步适应新环境,并做出恰当的反应。 随着“容器”结构基本成形,罗南渐渐具备了一些能力,比如强化了消化吸收和恢复能力的“大胃王”;又比如类似于精神沟通的“催眠师”,之前他用来驱役乌鸦,今天用在谢俊平身上,效果也不错。 当然,能力只是附赠,真正有价值的,还在于自我格式的改造本身。 相应的,任何影响到自我格式,破坏既有“容器”结构的因素,都不能等闲视之。 罗南注视着车窗外飞流转的楼体、行人,眉头始终锁着。终于,车载智脑跳出提示:“前方磁轨受损,正切换路线。” 此时飞车抵达了断裂的高架桥桥头位置,与罗南和谢俊平遇险的地方还有段距离,但前面已经封锁,还拥挤一堆匆匆赶来的媒体记者,很难继续靠近。 “地震”影响的范围,大致是以高架桥为界。 从桥上往西看,无论肉眼直视,还是车载智脑的扫描图像,都是让人心悸的残破景象。“震源”附近,有两栋百层高楼坍塌,废墟坟起,尘土飞扬。弥漫的浊雾中,还有火光摇动,简直是三战传记片里导弹洗地的情景再现。 而若往高架桥东边看,大都市又尽情地展现它的繁华面貌。 强冲击、有限距离……如果说这是地震,罗南只有冷笑了。 他上身挺直,视线穿过车窗,投向远方的废墟,结合现场的环境,事时的画面次第闪回。 他再指令,调出车载智脑自动摄录的影像。必须要赞叹幻影飞车的高端,其全角度高清摄录的方式,最大限度地保存了细节。 罗南选择了他和谢俊平悬在断裂桥头的时段。那时,他们刚刚从断桥的危机中喘一口气,爆音冲击轰然而来,差点儿让他们万劫不复。 为了更真切地掌握当时情况,罗南打开了虚拟功能,车窗当即封绝外部光线,投影设备放出层层光影,填满了车厢。 随着角度调整完毕,罗南仿佛回到了危机到来的那一刻。 当时他拽着谢俊平,面朝“震源”方向,角度很正,当爆音冲击响起的时候,楼群间火光喷,空气如水波般震荡……然后,就是这样了。 罗南眼角跳了跳,想出指令,又忍住,让影像持续向后播放。可以看到,每一帧图像都色彩饱满,环环相扣,构成了完整无缺的链条,找不到任何瑕疵。 在谢俊平站上车前盖的节点,罗南让影像重头播放,结果没什么两样。 他不再浪费时间,翻开笔记本,略加思索,电子笔尖就落在仿纸软屏上,勾勒出浓淡各异的细腻线条。 线条层层建构,很快就有了轮廓。 那是一团模糊的影子,略具人形,却又有许多非人的体征,且肢体的屈张缺乏节制,若再结合阴影背景,即使头部都还是寥寥十几笔交错的细线,见不出面孔,也透露出暴戾邪恶的味道。 罗南顿笔,想了想,又略作修改,在略有些夸张的笔锋下,影子外层区域扭曲得更厉害,仿佛在燃烧。 这么一来,简直就是地狱里的妖魔,身裹阴火毒焰,重临世间。 屏幕微微莹光照映下,罗南本人直视过去,竟也微微心悸,仿佛下一刻,燃烧的魔影就要从仿纸软屏里跳出来。 第六章 幻魔影 罗南注视良久,确定没有需要增删之处,便将把绘制完成的草图,简单地作了些3d处理,传入车载智脑数据库,并通过影像剪切功能,将自己的作品,导入摄录影像中。 幻影飞车的智脑功能固然逆天,可这种专业的影像拼接,还是需要专业软件处理,临时所做,完全不是一个画风,显得颇为古怪。 可对于罗南来说,这低劣的拼接影像,才最符合他的记忆。 那一刻,罗南清清楚楚地看到,巨大的魔影,从爆裂的火光里呈现,高逾百米,在崩塌的废墟尘埃中,怒声咆哮。 咆哮的爆音冲击,几如重拳,又似巨轮碾过。以至于罗南感觉着五脏六腑都在变形,全身血肉出爆裂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血污和死亡的味道…… 有一瞬间,他真的以为完蛋了。 这才是他看到的、感受到的全貌! 现实世界不是魔幻电影,罗南也知道,他的所见所闻,未免过于离奇。所以他重新回到事地点,对照现场环境,观看录像回放,也观察周边区域的反应。 至于结果……平淡、正常,毫无惊喜。 幻觉吗? 罗南缓缓屈伸手指,又闭上眼睛,调整呼吸,默颂十六字真言。虚无中观想图形呈现,正四面体及其内切、外接圆球缓缓盘转。前面几圈略有窒碍,慢慢地才恢复流利顺畅。 幻觉……观想图形可不是这么说的。 观想图形昭示,“容器”有轻微的损伤,但在迅恢复之中。 多年来马拉松式的长跑锻炼,没给罗南带来特别强壮的体魄,却赋予了他卓的韧性和恢复能力。 问题不大,但罗南非常在意。 其实,在罗南的自我逻辑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他没有急着下结论。思索片刻,又给智脑下达指令,要了一份当时采集的环境数据。 很快,有关资料列表呈现。 事时,最初的“地震阶段”已经过去,周围气压1o4千帕,与标准大气压基本持平;爆音冲击的分贝刚刚接近9o,达不到破坏听力的标准;事地瞬时风44公里每小时,也就是6级风的程度。除此以外,温度湿度辐射值等各项数据,都在常态范围内。 只从数据看,不过是一个平常的、略有些聒噪的大风天。这样的环境,把两个大老爷们儿惊得魂不附体?开玩笑呢? 还有一点…… 在解析视频上,罗南用手指标注距离:“断桥距离地震中心区,直线距离29公里,音波传递应该迟滞8秒左右,可实际上呢?” 冰冷的数据比记忆更权威,也更加不可思议。上面显示,幻影飞车接收到强劲音波震动的时间,甚至要比火光喷提前了7毫秒。 声音跑过了光线……就常识而言,显然是荒谬的。爆音和火光的源头,在数据面前,撕裂成两片。 至此,火光与爆音之间、爆音与人体反应之间,均出现了明显的悖离。 罗南仰起头,不再看任何图像视频,向后重重靠在椅背上。 幻觉?狗屎的幻觉! 冥冥之中,分明有一股力量、奇特的力量,干预了各方之间的联系、填充了原本空白的区域! 燃烧的魔影,就是这股力量的“表征”。 这不科学……罗南要的就是“不科学”! 祖父搭建起的“格式理论”,从一开始,就进入了形而上的领域。 在情感上,罗南对爷爷的理论近乎狂热,甚至可以把它摆在与生命平等的位置;可就目前的成果而言,他找不到一个明确的参照。 就算“大胃王”、“催眠师”之类的手段,已经跨出了常人的极限,可其能力层次,却不具备决定性,至少,这绝没有达到“质变”的水准。 什么才是“自我格式”的质变?质变的标准是什么?如果是所谓的“凡力量”,其表现又是什么? 在祖父复杂凌乱的实验记录里,罗南找不出答案。 五年来,他自闭自修,自说自话,看似一步步前进,却始终不能解决一个“标准”的问题。 而现在,参照物出现了! 心脏泵出的血液,炽热有如岩浆,可罗南最终只是做了一个深呼吸,十指撑着笔记本,轻抵下巴,按捺住肢体与心脏的双重悸动。 还没有到庆祝的时候,那股力量只露出冰山一角,看上去随时都可能重归世界暗幕之后…… 他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 此时车载智脑完成了路线切换,换道绕行。只不过,十多平方公里区域的破坏,对城市交通造成了不小的影响。纵然是清晨,多个空中交通层也临时关闭,行车开始出现轻微拥堵,车辆无法提。 罗南删除了智脑自动存储的数据和调取记录,避免暴露燃烧魔影的信息,横生枝节。随后他打开新闻频道,搜检有关此次“地震”的报道。 由于间隔太短,大部分媒体仍在短讯播报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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