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打盹儿。 谢危隐约说了什么梦话,让她骤然惊醒。 这一下正好看见洞口聚集的那弓着背、耸着毛的一群山猫,霎时毛骨悚然,一股寒气从脚底顺着脊骨窜上后脑勺! 谢危那柄短刀擦干净了搁在一旁的山岩上。 电光石火间,根本来不及多加思考,姜雪宁一把将刀捡了起来,在那山猫扑过来的瞬间,往谢危面前一站,一刀朝着那只猫划了过去。 浑无半点章法。 嗤拉! 风雪夜里似乎有一声裂帛之响,锋锐的刀刃却划破了那猫的眼睛,拉开了半边肚肠,脏污的鲜血顿时迸溅到她身上,而这只猫摔了下去,落了一地狼藉,凄厉地惨叫起来! 姜雪宁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并没有想到会见血,更不曾想到会见到如此血腥可怖的场面,头皮都炸了起来,几乎想要埋头呕吐。 那一刻她想扔掉手里的刀。 甚至差一点就要退后。 然而冥冥中却有旧日的画面的浮现出来。有道声音告诉她,不能退。于是那股力量驱使着她,重新用力将这柄刀握紧。强迫着自己不低头看一眼,忍了作呕的冲动,只迅速一脚将地上已经没了声音的山猫尸体踢出去。 洞外的山猫顿时又一阵凄厉的嘶叫! 谢危冷极了,面容苍白,既看不到她表情,也读不了她心绪,只能看见这道背影,因极度的恐惧而息喘,起伏。 分明发抖的手指,偏紧攥着那柄刀。 姜雪宁像个傻子似的,逞强将他挡在身后,用几不可闻的低哑嗓音,对他说:“先生,我在。” 第199章 苦海谁能渡 最前面那只山猫的尸体擦着洞口堆着的树枝, 滚到外面那群山猫之中,让这些眼睛发光的畜生纷纷耸动起来,察觉到了危险之后, 纷纷呲牙。 可外面还在下雪。 温暖避雪的地方难找, 谁也不甘心就此离开,只迈动着无声的脚步,似乎在寻找着进入的机会。 山里的野猫不比驯养的家猫,每一只都长着尖尖的利爪獠牙, 在洞口来回徘徊时的阴沉姿态,简直使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但同类的遭遇也让它们忌惮。 姜雪宁同它们对峙着, 背后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站上一会儿,小腿肚子都因为过度的紧绷而打颤。 不。 僵持下去绝不是办法。 她必须要将这帮畜生赶走。 深山野林, 人迹罕至。 听市井行脚贩夫走卒们说,野兽怕火。 姜雪宁紧紧扣着指间那柄刀,目光却悄悄移开, 看向了山洞里还在燃烧的火堆, 然后一咬牙,竟迅速地从中抽了一根正熊熊燃烧的木棍,径直朝着包围了洞口的野猫们挥去! 灼人的温度瞬间靠近。 几乎所有野猫都在她上前的那一刻弓了背, 朝着边上散开。 但也有那么几只躲避不及, 被燃着的火焰撩了毛,被烧红的木棍烫到皮,顿时尖锐地嘶嚎起来, 逃得远远的。 几只猫如何能与人斗? 吃过痛后,纵然再凶悍也不敢再往前进一步。 姜雪宁更持着火棍驱赶。 它们已经退到了外面, 风吹着,雪冻着,终究知道这山洞它们无法进入,又不甘地叫喊了几声,慢慢地四散开。眨眼,雪地上就没了踪迹,应该是去寻找别的遮风避雪之所了。 惊心动魄后,终于归于平静。 姜雪宁剧烈地息喘着,想要走回去,可不知为什么立在那里,就是走不动一步,好像整个人都钉在了地面上一样。 直到有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身子拽了过去。 谢危的胸膛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火。 她一手扣住她后脑,将她按进自己怀中,埋头深深地吻了下去,舐舔她唇瓣,撬开贝齿,侵略得像是一团滚烫的火,又紧绷出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压抑与狠戾。 姜雪宁脑袋里一片空白。 谢危像是一头野兽,在啃食她,呢喃:“我坏得透顶,你怎么这样这样心软?” 她的神思还未来得及回笼,待得被这强势的侵入惊醒时,已经成为为他臂膀所束缚的猎物,挣脱不得,困厄混沌。 先前谢危坐在火堆旁,唇上、指上有着一层暖热的余温,然而压得近了,姜雪宁便觉这温度并未深入,因为从他身体的深处,只有一股冷意慢慢泛出来。 分明炽烈的吻,却使人战栗。 他紧紧地贴着她的肌肤,汲取着她的温度。 手中那只火棍被他夺了扔下来,可那柄刀还在手指间。 太过紧张,姜雪宁忘了放下。 似乎这样紧紧地攥着,才是安全。 谢危的手指却顺着她手腕往下,一点一点,掰开了她蜷曲的、近乎痉挛的手指,硬生生将那柄刀用力地往外抠。 可她攥得实在太紧了。 手掌心都勒出了一条红痕。 谢危的吻于是变得轻了几分,柔了几分,深静的瞳孔注视着她,轻声哄道:“没事了,把刀给我。”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 姜雪宁颤抖起来。 他终于将那柄短刀从她指间抠了出来,掷在地上,扶着她的乌发,任由她额头垂下来抵住他胸口,带着崩溃的余悸,瘦削的肩膀轻轻耸动,压低了声音哭。 谢危静静地立着,眨了眨眼,只忽然想:倘若一辈子,永远困在山中不出去,也很好。 然而几乎在这念头冒出的同时,就有另一道声音朝着他歇斯底里地叫喊——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 你这多舛命途,沉浮煎熬,半生要强,连睡梦的资格都没有,血海深仇尚未得报,怎么敢有这样的念头? 姜雪宁再有胆子,也不过就是宫廷里与人勾心斗角、市井里和人吵吵闹闹那一点,山猫夜啸这种奇诡恐怖之事却是从未遇到。 她静下来才发现自己怕得要死。 哭了好一阵鼻子,把谢危推开了,自己又坐回火堆边添柴,都还没停下抽搭。 这场面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谢危慢慢笑起来。 姜雪宁看见,扬起手里一根树枝就朝地上打了一下,凶巴巴地冲他道:“笑什么?你这样连猫都怕的人有资格笑吗?如果不是姑奶奶我在,你早被它们撕了个干净!” 谢危觉得她小孩儿脾气,不反驳。 只是捡起被她打折的那段树枝,扔进火里。 姜雪宁擦了一把脸,想起刚才都觉得委屈,又掉了会儿眼泪,哭到外头天都亮了,才觉腹中干瘪,干脆把穿着野兔的那根竹竿抽出来,就朝谢危递,没好气道:“我饿了。” 从来吃食都是谢危动手。 他也没说什么,接了过来。 两人烤了只兔子。 姜雪宁泄愤似的吃了很多,谢危却似乎无甚食欲,吃了两片肉便放下了。 外面的雪似乎小了不少,只有些雪沫还在飘。 漫山遍野一片白。 既看不见什么飞鸟,也看不见多少走兽。 吃完后,姜雪宁就皱起眉头,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算他们的食物能吃多久,柴禾能烧多久,回忆鞑靼那边这阵子是什么情况,眨眼就想到了沈芷衣的事。 地上划着的树枝,忽然停了。 她转头看向谢危,犹豫了一下问:“先前你们说,燕临已经先行赶往边关,要想法子救殿下。可到底是什么法子,我们半道耽搁,会否影响?” 谢危坐在那边,似乎出了神,并未回答。 姜雪宁本想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然而在她起身要朝着端坐的谢危走去时,却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哪里不对?脑海中一个闪念,再看谢危,她才发现—— 他竟坐在那边看雪! 白茫茫的雪地,给人一种空阔寂寥之感,天光落下又被雪地漫映,全投入他眼底。 谢危静默得像尊雕像。 姜雪宁却忽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不安,甚至更甚于先前与野猫对峙,她唤了一声:“先生。” 谢危头也不回道:“影响不大。” 可姜雪宁这时已经不在意问题的答案,只是想起前世尤芳吟所透露的那个可怕的猜测,看着谢危那仍旧注视外面的姿态,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恐惧:“谢危!” 谢危问她:“怎么了?” 她就是害怕,上前去径直拉了他一把,不让他再往外看:“别看了!” 谢危望着她,眼瞳里飘过渺远的光影,却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姜雪宁心跳如擂鼓:“知、知道什么?” 谢危笑笑说:“不知道,你又在怕什么?” 姜雪宁强作镇定:“我没怕。” 谢危便伸了手,顺着她下颌,慢慢搭在她颈侧,微凉的手掌紧贴着她清透的肌肤,感知到那涌动的血脉,平淡地道:“撒谎。” 姜雪宁悚然,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将自己微敞的领口压紧,朝着后面退去,甚至带了几分薄怒,色厉内荏地道:“你有病啊!” 谢危却无话了。 他果真没有再去看雪,只是轻轻靠在洞壁休憩。 刚开始,姜雪宁还没发现什么异样。 到了第二天,她发现原本在自己梦中偶尔会响起的压抑着的咳嗽,原来并不是梦。 谢危开始咳嗽。 在这样冷寒的天气里,他的脸色以一种肉眼可辨的速度苍白下来。 第三天他烤焦了小半块獐子肉。 也是这天,她将雪装进水囊化掉后,递给谢危,而他没有准确地接住,停了一下才拿到手中。 那一刻,姜雪宁觉得有寒气朝自己骨头缝里钻。 谢危那双眼实在瞧不出什么异常,慢慢喝了一口水,向她道:“现在我已经没有用了。如果我是你,够聪明,就该带着东西,找雪停的那一天,走得远远的。” 姜雪宁想,这人怎么这样? 她不敢泄露半点多余的情绪,只道:“你难道想死在这里吗?” 谢危又咳嗽一声,唇畔的笑意轻轻漾开,道:“死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至少好过沦为人手中的筹码。 生由己,死由己。 姜雪宁却恍恍然如在幻梦之中,看着眼前平静又平凡的这个人,竟觉一股莫大的悲哀涌了上来,将她填满。 这是她两世都不曾见过的谢危。 可怎么会呢? 谢危怎么会是这样呢…… 她退了一步,胸口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喘不过气来。 于是转身直接出了山洞。 外头刮面的寒风一吹,那口气才渐渐缓过来。 谢危从始至终坐在那边没动,慢慢塞上了水囊的塞子,将其轻轻靠在一旁。 他想,如果她真的走了就好了。 可过不久,脚步声便重新临近,进了山洞,她冷冷地说:“外面雪停了,出了太阳,天气很快会暖和起来,我们很快就能启程了。” 谢危几不可察地一笑,又怎么会信她? 下雪不冷,化雪才冷。 倘若真的出了太阳,雪还堆了满山,接下来的日子才难过。 姜雪宁根本不提走的事,仿佛从来没有听见谢危那番话。 从这一天开始,由她来烤吃的。 只是有时过火,有时不够,总要折腾上好几趟,才能顺顺利利吃到嘴里。 谢危并不抱怨。 但也许更是没力气抱怨。 他的咳嗽在天气越来越冷后,也变得越来越严重,末了有些烧起来,一闭上眼,妖魔鬼怪横行,魑魅魍魉当道。 一时是那些关押在一起的孩童们天真恐惧的眼,一时是平南王与天教逆党耸峙如山的刀剑…… 那妖道的脸孔因为气急败坏而扭曲。 他们将他绑到了城墙上,刀架到他的脖子,意图以他的性命要挟城下退兵。 然后便是千军万马,尸山血海。 有谁在冥冥中呼喊着他。 于是他朝着那边走去。 可又有一只手从虚空中伸过来,死死地将他拽住,让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熬在油锅里,他好想大声地叫喊出来。 救我—— 然而天地间没有他的声音。 他像是一只徘徊的游魂,顶着终将毁灭的躯壳,挣扎出满身疮痍,却凭着那口气藏在暗中窥伺! 一个声音从茫茫大雾的深处,焦急地传来,对他喊:“活着,活下去,活下去!” 另一个声音藏在黑暗里,桀桀怪笑:“你早该死了!这样苦,这样痛,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那魔鬼在噩梦中逡巡,从他躯壳深处生长而出,如同一张巨网捆缚了他的心魂。 他没有刀,没有剑。 也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直到在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的境地里,一只冰沁沁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谢危感觉到了一阵战栗,终于从那压抑的梦境中逃了出来。 紧紧地,抓住了这只手! 姜雪宁本是想要探探他的脉搏,看他已然意志昏沉,不辨日夜,怎料突然有此变化?一时心跳骤停,惊呼了一声:“你醒了?” 他手指太过用力,抓得她生疼,于是稍微用力地挣扎起来。 然而他却握得更紧:“你去哪里?” 沙哑的嗓音低沉极了,听得人心惊肉跳。 现下正是夜深。 他们捡来的柴禾即便省着烧,到这时候也不剩下几根。 火堆上的火苗黯淡极了。 连他们的轮廓都照不清晰。 那股不安再一次从姜雪宁心底浮了出来,她能感觉到他一双眼锁住了自己,却镇定地道:“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 谢危说:“你是小骗子,撒谎成性。” 他五指深深楔入她指缝,强将两只手扣紧在一起,平静如深海的瞳孔深处却隐约蕴蓄了一股蛰伏已久的疯狂。他掐住她下颌,用力地、惩罚似的吻了过去。 这是一个带着血腥气的戾吻。 咬破了她的唇瓣,卷着那一股鲜血的腥甜深入,逼迫着她的舌尖,带着一种释放的极端,让她喘不过气来,近乎窒息。 姜雪宁被他吓住了。 黑暗里她胸腔起伏,而他居高临下地压制着她,俯视着她。 谢危的大拇指,用力地擦过她破损的唇角,直到看见她眼底露出些微的痛色,才慢慢收了力,问她:“你怎么喜欢张遮?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可以读懂你。” 沙哑的嗓音,像是春日里的飘絮。 可落入姜雪宁耳中,却激起她阵阵战栗。 她终于察觉到了,在这副圣人躯壳下,深藏了不知多少年的朽败和阴暗,那种逼仄的隐忍,病态的偏执…… 谢危将她抵在岩壁上,紧贴着一片冰冷。 温热的唇却顺着耳廓,落到颈侧。 他另一只手掌,悄然握住她纤细的脖颈,覆上那脆弱的咽喉:“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 姜雪宁感觉到有什么灼烫的东西坠入她颈窝,流淌下去。 她为之发颤。 谢危却呓语似的贴在她耳廓,说:“我想杀了你。” 曾经,他以为自己的心,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墙。 他缓缓地收紧了手掌,却并不转头看一眼她此刻的表情。寂冷到深处声音,浸染了绝望,又带着一种蛊惑,却不知是蛊惑她,还是蛊惑自己:“姜雪宁,就在这里,和我死在一起,好不好?” 姜雪宁慢慢闭上眼。 那一刻,竟觉这个让自己怕了半辈子的人,可恨,可悲,甚至可怜! 她想要给他一巴掌,让他好好清醒。 可眼泪却淌下来。 他炽烈、疯狂的情绪,将她携裹在内,让她想起过去那些难熬的日子,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近乎哽咽地道:“不好,谢居安,一点也不好。是我救了你,这条命不是你的,是我的!我还没有答应……” 不要当懦夫。 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第200章 活着 谢危终于还是慢慢放开了她。 黑暗是静谧的。 只有在这样谁也看不清谁的时候, 才有人敢剖开这具正常光鲜的躯壳,显露出里面比黑暗更黑暗的东西,让人一窥皮囊之下的究竟。 他的手还同她的手扣在一起, 十指相交。 姜雪宁道:“去睡会儿吧。” 谢危的手指却一点一点地挪移了到她手腕, 摸到了那道已经不剩下多少痕迹的浅浅的疤痕,垂眸轻轻摩挲。 他说:“我以为你不稀罕。” 姜雪宁站起来,给已经快要熄灭的火堆添柴,也不管明天是不是还够, 只看着那慢慢重新高起来的火焰,将这昏暗冷寂的山洞照亮,一颗心才渐渐恢复平静。 她头也不回:“你也配死么?” 谢危在她身后沉默了许久, 才轻声笑:“你说得对, 我不配。” 这一夜,相安无事。 谢危真的睡着了。 什么梦也没有做。 姜雪宁却守着火堆, 枯坐了一晚上,直到天明,干柴烧完了, 慢慢熄灭, 只留下些许暗红的余烬散发着温度。 回过神来时,谢危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坐在她对面, 平静地提醒:“烤糊了。” 姜雪宁低头去看。 的确, 叉在竹竿上的獐子肉已经焦了一片,甚至发出了不大好闻的味道。 她意兴阑珊:“眼睛看不清,鼻子倒很灵。” 谢危没有问她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只问:“昨晚, 为什么不答应?” 姜雪宁冷笑:“答应和你一起死?” 谢危静默半晌,神情与昨夜相比,却换了个人似的,长眉挺鼻,狭眼薄唇,有种渺然的旷然,一点没有否认的意思:“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 哪个正常人想去死! 姜雪宁用力地撕掉了烤坏的那部分,想说几句不客气的话,临出口到底还是妥协了,放软了。 因为她知道,昨晚这个人是认真的。 于是道:“我怕疼。” 岂料谢危竟然续问:“倘若不疼呢?” 死怎么可能不疼? 姜雪宁看着那片烤焦的肉,恍惚了一下,才重新看向谢危,难得认真地回答他:“活着可以吃,可以喝,万般享受不尽。我不仅巴望活着,还巴望能活得久一点,长一点。谢先生,你那句话,我想了两年。人生在世不自由,你很对。我惦记殿下,挂心燕临,想念芳吟……那么多人需要我,喜欢我;让我去死,我舍不得。能活一天我就活一天,没有一天,哪怕一个时辰也快乐。” 从前她觉得谢危是圣人,后来觉得谢危是魔鬼。 可其实都错了。 谢危也只肉i体凡胎,确如吕显所言,不过这红尘炼狱挣扎,活得甚至还不如她的普通人罢了。 在他说出“只有我可以读懂你”这句话时,姜雪宁便也完完全全地将他读透了。 前世尤芳吟没有猜错。 从始至终都没有承认过那个身份的谢危,才是真正身负萧燕两氏血脉、得天垂怜,方得侥幸活下来的定非世子。 不需要认祖归宗。 不需要血脉亲情。 从皇族、从萧氏将他推出去李代桃僵的那一刻起,他便是谢危,抛旧名,舍旧姓。再不会有一日的安生,睡不得一夜的好觉,只浸浴仇恨的冷火中。 混沌之世,圣人不能活。 唯有魔鬼,可以借着枭雄的旌旗,洗雪旧日不甘。 她终己一生,苦于“亲情”二字,谢危又何尝不是? 所以若他能看懂她,她也能看懂他。 只是她知道得太晚,而谢危兴许在许多年前与她同车上京,得知她身世遭遇时,就已经把她看得透透的了。 姜雪宁觉得世事当真有些奇妙,说完后想起那些从自己生命里经行过的人们,有的给她留下了伤痕,有的替她治愈了苦痛。 这样的挣扎跌宕,才是活着。 她忽然变得坦荡而平静,倒像是彻悟了似的,问他:“你雪盲?还能看见多少?” 谢危久久没有说话,或恐是在想她话里那句“舍不得”。 姜雪宁撕了一块儿好的肉递过去。 谢危没接,抬眸却问:“昨晚我神志不清,浑噩昏沉,有孟浪轻薄之举,你好像没被吓着,并不介意?” 吓着? 有那么一点。 可要说介意,她好像的确没那么放在心上。究其因果,到底两次亲吻,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浓烈到极致的情绪,反而不带有多少的欲与色。 这时她看他,就像看自己一样清楚。 他身形岿然,有若山岳。 姜雪宁凝视他片刻,把他没接的那块肉收回来,自己咬了一小口,嗤了声,却难得郑重:“谢居安,你没有病,你只是疯。” 谢危闻言笑起来。 姜雪宁又看不懂这笑了,也懒得再想,只把叉着剩下那点肉的竹竿搁到他手边,自己嘴里叼了一小片,起身朝山洞外面走去。 雪的确已经停了。 甚至化了一点。 可走到雪地上,踩着凹陷处,半条小腿都能陷进去。 再向远山看,重重叠叠,即便路程所剩无几,他们也很难在这样的情况下往前面走,翻山越岭去到济南府。 不过…… 姜雪宁极目远眺,目光落在远处那座山上。 其实昨天傍晚她就在看了。 只是那时候光线太暗,看得不甚清楚。 然而等到眼下天光炽亮,昨夜模糊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 那座山的东南面,竟没多少雪! 这时肉眼都能看见,山坡上茂密的树林,一片沉黑枯黄…… 她的心于是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连那片肉也不吃了,疾步返回山洞,便截然对谢危道:“我们现在就往回走,绕到这座山背后!” 谢危循着声音望向她。 可她身后白茫茫一片,看得他闭上了眼。 姜雪宁不由分说,已经开始收拾他们留在山洞里一些能带走的东西,语速飞快:“我刚才看了,前面那座山的雪都在西北面,东南没有雪!如果风雪是从西北来,那我们这座山背后的山坡,也不会有很多雪!不一定能脱困,可至少你能看得见,我们饿不死!” 谢危坐着没动。 姜雪宁捡了他的弓箭,拿了水囊,末了看向他,片刻的犹豫后,便拿了刀往衣摆上一划,撕下一段上好的杭绸,一端系在谢危腕上,一端系在自己腕上。 他觉得熟悉,抿唇笑:“我以为你烧糊涂,缺心眼,都忘了。” 姜雪宁轻哼:“宁愿想不起。” 谁愿意一天天地净记着往日倒霉狼狈的糟心事儿? 她道:“我们本就在山脚下,从西面绕着这座山往后面走就是,应该用不了多久。山脚下的路,比起山坡也平坦许多,我走前面,你走后面。” 谢危被她拽着起了身来。 两人手腕被系在一起,可中间空荡荡地悬着,他没作声,却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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