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动着鲜红的头部四处探寻。但最终,一无所获的它们还是随着族群逐渐远去,朝着雪山,朝着树林。 宋从心的呼吸放得很轻,但却不如她的脚步轻盈。她挑开其中一间门住宅未能阖紧的窗,似一尾游鱼般灵活地翻入房间门。闯入民宅的第一时间门,宋从心便直奔内室,看见躺在床榻上的人影时,她探出手指,去试探床上人的鼻息。 漆黑的内室,凄清的月光照射不到内里。白里鲜活娇艳的少女,夜间门却苍老得像一块被掏空的人皮。 人还有呼吸,但是干瘪了下去。 指腹能触碰到沟壑般的褶皱,若不是还能探到一丝温热的气,宋从心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具干尸……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窗外泼洒而来的月光被阴影遮住,有人靠近了她。对方在看清床上人的形貌时也沉默了一下,他伸出手越过她,同样试探了一下对方的鼻息。 宋从心没有说话,兰因也没有开口。兰因握了一下宋从心的手,于是两人便从房间门内退了出来。他们没有离开,只是藏匿在外间门,安静地等待。他们等待着漫漫长夜的流逝,直到明月隐去,天边晨光微熹。他们再次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看见一只百足虫顶开窗户,爬了进来。 宋从心看见那手臂长的百足虫爬上床榻,来到「干尸」头颅的旁边。它扭动着细长的身体,红色的头部探入「干尸」的耳道,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那长长的虫躯便尽数没入了耳道里。然后,肉眼可见的,「干尸」的皮肤重新变得饱满、丰盈,微弱的吐息也重新变得强健、有力。 青春与生机再次回归到了肉-体之上,那人眼皮微微抖动,好似要从梦中苏醒。 宋从心与兰因二话不说,迅速离开了民宅。 两人踏着未散的夜色,重新回到了临水的竹楼里。 虽然好像没有什么必要,但兰因还是提着水桶去溪边汲了水。两人就着冷水简单地擦洗了一番,洗去皮肤上那股似有若无的痒意。 …… 楚夭被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唤醒时,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自己那两个相对而坐、一个赛一个沉默的冰坨子同伴。 “怎么不叫醒我?不是说好要一起去的吗?”楚夭有些气恼有些委屈,她咬着下唇生闷气,“你们是不是排挤我?” 美人娇嗔,让人封冻的心都被注入了一丝鲜活的气息。宋从心饱含沧桑地看了楚夭一眼,道:“你还是不去为好。” 大概是因为图南这张人-皮-面具着实太丧,是以宋从心也没有多少「未来正道魁首」的心理包袱。借着清晨的朝气晒掉满身阴秽邪祟的气息之后,宋从心终于缓和了过来,将昨天夜里的见闻分享给楚夭听。 出乎意料的是,楚夭倒是十分冷静:“原来如此,这便是乌巴拉寨长生不老的「赐福」啊。” “寨民应该不知道「赐福」究竟是什么,但祭司与神子或许知道内情。”兰因冷静道,“这或许是信仰蟠龙神的代价之一。” “但是根据图腾的故事来看,乌巴拉寨的寨民们是因为神女诅咒了他们,所以才不得不信仰蟠龙神的?”楚夭提出了一种可能性,“你们还记得吗?图腾上的那些小人眼耳口鼻出血,神情痛苦万分。所以这些百足虫会不会就是被用来稳定他们的某种「病情」的?” 楚夭提出的猜测确实更符合乌巴拉寨的实情,那目前最大的疑点便是雪山神女究竟为何诅咒自己的子民? “从白里与格桑梅朵、桑吉和阿金的交谈来看,那些百足虫并未掌控他们的神智。他们确确实实是活生生的、可以自主思考的人。” 但不管是哪个活人,脑子里进了这么长的一条虫子都不是可以以平常心相待的事。 “再过不久便是桑吉的婚礼了,格桑梅朵曾说,婚礼上能见到神子。”宋从心觉得脑袋麻麻的,倒不如直接莽上去,“届时直接去见神子吧,就直接说我们想拜见长乐天之主。”不管乌巴拉寨的信仰如何变化,但在北地,雪山神女依旧是国教一般的基石。 以宋从心如今的实力,她其实根本没必要畏手畏脚。只是长乐神殿终究是一位神祇的遗址,谁也说不清楚里边会有什么。能让明月楼主这等大能都感到棘手的任务绝不好做。但对于这个疑似被魔物寄生的村子,宋从心其实一人就足以将其包个大团圆。 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守护都远远要比杀戮更为艰难。 宋从心三人暂时便在乌巴拉寨中住了下来,向桑吉传递了想要参加他婚宴的意愿之后,桑吉也热情地表达了自己的欢迎。楚夭顺利和村寨中的年轻人打成了一片,卖出了不少兰因囤货的胭脂水粉,还打听到乌巴拉寨其实不仅只有一种花。 这一隅被雪山神女祝福过的乐土确实堪称人间门宝地。 宋从心借着行医的名号走遍了山这边绝大部分的土地,留存下不少珍贵的药材以及绮丽的花卉。走南闯北时总要收集一些什么,这也已经成为她的一种习惯了。这些「收藏」的最终归宿基本都是太虚宫。一部分被天书封档留存,另一部分则被宋从心种在自己的山头上。 就在宋从心还在苦恼应当如何与地位尊崇的神子搭上话时,却没有想到,那个契机竟然率先一步找上了她。 某天夜里,负责守夜的宋从心被袭击了准确点说,一只灰扑扑的小耗子突然遁出夜色,猛地扑进她的怀里。 抱住怀里温热的身躯时,宋从心有些意外的发现,拉则好像稍微胖了一点。她换了一身衣服,干燥枯黄的头发也被梳理过,看上去干净整洁了许多。 “你们,还不,走。”拉则闷闷道,“拉则,帮你们。” “不急。”宋从心抽出一个包袱,将一些食物和衣物拼命地往包袱里塞,上次拉则离开得太过突然,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过几天我们打算去见神子。这些东西你先拿着,这段时间门不要再饿肚子了。” 拉则乖巧地接过宋从心递来的鼓囊囊的包裹,她抬头,瘦削的脸颊上眼睛依旧显得很大,表情看上去却执拗而又认真。 “拉则,明白了。要,快点。” 拉则说完这句话后,便背着包裹离开了。让宋从心没有想到的是,「面见神子」这件事,在不久后竟然迎刃而解了。 “神子大人说,想见见远道而来的客人。” 拂雪道君 神子江央与佛塔…… 桑吉的婚礼很热闹, 大概这是因为这算得上是村寨之中为数不多的喜事了。 乌巴拉寨的寨民们生活康顺,自给自足,生活没有多大的波澜起伏, 这也就导致他们的物欲极低。若是像宋从心前世的街头采访一样挨个询问村寨中的寨民「你幸福吗」, 那十个人里必然有九个回答「我很幸福」。 因此,村寨内的喜事对于乌巴拉寨而言也算是「与众不同的子」。几乎是大清早的, 宋从心等人便听见了村寨中传出来的锣鼓之声。寨民们纷纷换上自己家中最鲜艳喜庆的衣服, 一大早便跑到山坡上采摘将要送给新人的鲜花, 热闹得仿佛要过年一样。 身为暂时居住在村寨中的客人,宋从心几人想要凑热闹自然不会被拒绝。赠予新人的礼物只需从货物中挑选几样胭脂与银饰, 虽然以乌巴拉寨的热情好客来看。即便他们什么礼物都不带也不会被拒之门外, 但宋从心还是认真挑选了几样出来。 看着两位新人腼腆喜悦的笑脸时, 站在人群中的宋从心感觉自己也挺虚伪的。她分明清楚自己几人的到来就是为了打破眼前这幻梦一般平静的美好的, 但她却还能站在这里,以看似真心实意的姿态为新人送上祝福。她明明知道,自己是来摧毁这一切的。 “神子大人来了!” 远处的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孩童的吆喝,千呼万唤的,万众瞩目的,那位只存在于寨民口中的神子终于出现了。 人群如摩西分海一般散开,寨民们躬身屈膝,在道路两侧跪下,双手合掌自顶、额、胸拱揖三次,最后匍匐于地。这通常是觑见活佛神像或是拜谒长者的礼节。宋从心这样的外地人倒是不必如此, 只需脱帽鞠躬施礼便足够了。 宋从心最先看见的是几名缓步而来的身穿土袈裟、神情严肃庄重的僧侣,他们低垂着眼帘,口中念念有词, 似是在默念着佛语。之后,紧随其后而来的是四名身材魁梧、衣饰也偏向短打的武僧,他们肩上扛着一个挂满绸缎与流苏的软轿,上面坐着一个人。 其实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宋从心竟然没能意识到那竟然是个人。任谁第一人粗略地望过去,都会以为软轿上摆放的是一樽玉作的佛像。 身披雪白袈裟的少年安静地盘腿端坐在丝绸锦缎装饰的软轿之上。他脊梁笔挺,坐姿端庄,表情平淡却也凛然。正如楚夭打听到的小道消息所说的那般,乌巴拉寨的神子俊美得宛如古国的王子。少年蜜色的皮肤在天光下泛着光泽,少见裁短的发看上去有些扎手的微刺。 但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完美,无论是皮相还是仪态,乃至是唇角微微抿起的弧度。见到他,谁都不会怀疑他是天神的孩子。 毕竟他像一樽会呼吸的雕像,更甚于拥有血肉之躯的人。 宋从心站在人群中安静地观望着,她看着寨民们为神子献上鲜花与哈达,看见神子将手伸进盛了清水的金盆里沾了沾,将水洒在两位新人的头上。神子面上没有笑容,神的化身露出微笑对于寨民而言便是死兆。但他仅仅只是直面了两位新人,新人的面上便流露出了几分喜不自胜。 整个祝福仪式下来,神子都不曾离开那座软轿。来也好,去也好,武僧一直都随侍在他身旁。 兰因在不久前曾调查过乌巴拉寨的神子,比起单纯只在意对方容貌的楚夭,兰因带回来的情报更为详尽。因此宋从心知道,在此地,乌巴拉寨的神子自初生起便「脚不落地」,本地人认为神之子拥有清圣殊贵之身,他是人间活佛,是生来便应该活在天上的人。 当他的脚落在地上,沾染尘埃之时,他便不再是神,而是变成拥有一身泥淖血肉的凡人了。 浮薄虚幻的天光之下,宋从心看见神子江央的眼眸流转着一层细腻的银光,他也拥有一双琉璃色的眸子,与兰因拉则一样。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便见到了三位拥有特殊血脉的人,宋从心也怀疑自己此行的运道是否太好。但和以往怪事频出、九死一生的险境确实有所不同,看着幸福相拥的两位新人,那一路满载了歌声与欢笑。新郎和新娘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新家,街道上洒满了细碎的香花,寨民们将红艳艳的辣椒串起挂在门上,每一次呼吸都饱尝着花卉的芬芳。 走南闯北早已见过太过人间惨况的宋从心不知为何,竟觉得这样的安乐与幸福几乎要将她的双目刺伤。 想到村寨的夜晚,她情不自禁地偏过头去,于是她看见了阿金。阿金站在距离新人不远不近的地方轻轻地鼓着掌,短短几天不见,他瘦削了不少。但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庞上却挂着慈祥安宁的微笑。 当新人步入新房之时,阿金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神色,他静默无声地退出了人群,走向了街道的另外一方。 宋从心见状,不知为何便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她下意识地迈步想要追上去。兰因却突然拉住了她。 宋从心回首,在欢笑的人群中对上了兰因淡然如水的眼眸,他对着宋从心轻轻摇头,面上的神色不知是否应该被称之为悲哀。因为那种异样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便回头,望向了身后长街的尽头。那里,一位身穿袈裟的僧侣正站在那儿,不接近热闹的人群,只是看着他们。 宋从心认出来这名僧侣是先前随侍在神子身旁的祭司之一。 “神子大人说,想见见远道而来的客人。”那名僧侣双手合十,如是道。 所以说,此行实在是顺利过头了。 佛塔修建在远处的山上,比民宅要高,越过那纯白的佛塔,便是山的那一边了。圆顶华盖的白塔,形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塔刹的伞盖为一轮仰月,上为象征红的圆光,故而又名月刹。 登上通往寺院的台阶,可以看见镌刻在寺院前方的碑文与牌匾,「大明惊觉寺塔」,以梵文书就,其字远观形如书画。 再往上,便是漫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的佛经回廊,铜制的转经筒镶砌在墙上,一眼望去,便令人油然而生肃穆的敬畏之感。行走在转经筒铸成的长廊之上,寺院中栽种的老松挂满了红绳与木牌,高天之上拂来的寒风吹动那些红绳,此间静谧得唯余暮鼓晨钟的声声回响。 穿过转经筒长廊,再次踏上通往内殿的台阶之时,宋从心感到脸侧微微一凉。抬头却有些讶然地发现,这里竟然下雪了。 居于高山、远离世俗的净土之上,这座纯白的佛塔俯瞰着明媚如春的乐土,身后却是无尽的风雪与被子民遗忘的苦寒。 迈入大殿,第一眼望见的,便是端坐在莲座之上没有面目的佛像。这尊佛像生有六臂,一双于胸前合掌,一双自肩侧拈花,一双高举过顶托举着无相。而在佛像跟前,三人再次看见了神子江央,他仍旧盘腿端坐在轿上。 祭司将宋从心等人带到大殿中后便恭敬地行礼,屈身退下。随着殿中的银铃被寒风拂响,闭目的江央缓缓睁眼,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三人。 “远道而来的客人。”江央合并双掌,颔首行礼道,“愿神赐福于尔等,令灾祸远去,令至福降临。” 江央面上没有表情,但语气却能让人感觉到他的诚心:“神已告知了我尔等的来意,但……” “很遗憾,三位能否原路折返,勿扰此间的安宁?” 神?哪位神?神子此话又是何意? 宋从心心中涟漪微生,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依照着他们原本的说辞道:“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来此瞻仰一下神明的遗迹。” “我明白,但是,还请恕我拒绝。”江央神情平淡,语气也毫无波澜,整个人看上去便宛如一樽石像,“尔等欲见之神早已陨落,神殿也已封入冻土。神陨之地是为不详,其主至高无上,不可扰其长安。客人,还请回吧。” 宋从心正欲开口说话,兰因却突然上前一步,抬头,全无顾忌地望向了神子:“你在说谎。” “慎言,客人。不可口出妄语。”江央也垂首,对上兰因那双与自己相似却也不同的眼瞳。 “若你口中所言并非诳语,那便是你所定义的「死」与世俗不同。”兰因嗓音嘶哑,吐字却清晰而有力量,“祂还在,但在你们这些信民看来,祂已然与死无差。为什么?雪山神女并非高天之神,祂早已步入轮回,死亡不过是新生罢了。” 兰因说出了那个被此地列为禁忌的名号,有那么一个瞬间,宋从心感觉大殿中有逆流的风在耳畔拂过。高座之上的神子双手合十,口中念诵着经文。随即,那股异样的波动就像衣上的褶皱般被江央的手一点点地抚平了。 “禁言,客人。”江央再次睁开双眼,与兰因四目相对,“正如你所言,由始而终,由终而始,一切皆是轮回。” “但祂已经远去,在许多年前,祂已永远沉眠在信民为祂而造的墓室里。” “尔等所欲觑见的并非神殿,而是祂为自己造就的棺椁。祂若归来,非福是祸。” 拂雪道君 殷殷家书道诡事…… 这话听起来,祂好似早已预知了自己的死亡。因此提前让子民为自己修造了陵墓一样。 神子江央所说的一切,让乌巴拉寨这个巨大的谜团陷入了更深的浓雾与迷障之中。神子江央会回答世人的一切困惑,但若是身在局中的人都理不清楚脉络,神子便会闭口不语。面对一樽没有喜怒与伤悲的佛像,即便是宋从心也只能暂时退居一射之地。 不过在离开之前,宋从心还有一个未解的谜题:“乌巴拉寨中,是否曾经供奉过活女神?” 宋从心不问现在,而问过去。神子江央睁开眼睛,语气毫无起伏:“并无。” “神子可有家人?” “并无。” “我明白了。”宋从心转身离开,“感谢您。” 三人离开大殿之时,静候在外间的僧侣便为三人引路,委婉地表达并没有让他们在佛塔中停留的打算。待得来到寺院的大门外,僧侣才从怀中取出一块系了红线的木牌,递给宋从心道:“神子有言,若有困惑,佛门自开。” 三人一无所获地下山了,楚夭对此可谓是一头雾水,她看着身旁心事重重的两名同伴,迟疑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斟酌话语道:“那个……方才神子是在说谎吗?” “他没有说谎,若是他有意隐瞒,沉默即可,不必再自寻烦恼。”宋从心摇了摇头,“我问他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确认什么?”楚夭纳闷道。 “确认「活女神」并非明面上的存在。”宋从心平静道,“乌巴拉寨中的寨民们只知神子而不知活女神,神子江央也否认了乌巴拉寨曾经「供奉」过活女神。”是否认「供奉」,而非村子里没有。 神子江央否认乌巴拉寨供奉活女神意味着两种可能,一是神子江央并不是他们所要找的人,他对村寨中的一切并不明了,或者说,不完全明了;另一种可能则是乌巴拉寨确实没有供奉活女神,那么目前被放在明面上供奉的神子,其身后所代表的与拉则口中所言的恐怕不是同一位神。 神明告诉江央他们的来意;神明告诉拉则罪恶会被洗去。 这冥冥之中在背后作祟的,究竟是哪一位神明? “你们先回去,我需要去村寨中一趟,有件事比较在意。”从山上下来之后,天边已是残阳向晚,将人身后的影子拉拽得斜长。宋从心心里挂念着一件事,转身步子便朝着村寨行去:“我想去阿金家里看看,去去就回。” “天快黑了,你可要早些回来啊!” 这些天里三人也并不是一直都一起行动的,为了更高的效率,三人经常兵分各路四处探索情报。因此对于宋从心的离开,楚夭只是叮嘱了一声,兰因倒是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但却没有阻止她的行动。以宋从心的脚程,深夜之前回来是绰绰有余的。 宋从心折道前往了村寨,乌巴拉寨中的寨民们将成亲视作建立新家。因此桑吉与自己的妻子搬去了新房。原先的房子中便仅剩阿金一人了,宋从心穿过香花犹在的街道,席卷着满袖暮风。她找到了阿金的住所,却没有从里间捕捉到任何的气息,这让她心里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宋从心进入庭院,她发现院子被打扫得很干净,就连白里热热闹闹了一场后残存下来的狼藉都已经被人拾掇整齐。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但这阻不了宋从心。以指劲振落门栓之后,宋从心步入了室内,映入眼帘的便是被打理得无比整齐干净的房间。 那些属于个人的生活用品以及衣饰都已经被人收起,房间内空荡荡的,竟是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便失去了活气。 环顾室内一周,宋从心发现内室的桌子上压着一张白纸在这自给自足的村寨里,人们惯常使用的都是发黄的纸,这种质地雪白的宣纸是「外来货」,在村寨中算是奢侈品。宋从心快步走进内室,拿起那张纸,白纸黑墨,红泥章印,这是极其郑重的落笔。 这是一封阿金写给自己孩子的《与子书》。 从那一手刚劲有力的小楷便能看出阿金过去必然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但或许是因为这是写予孩子的家书,阿金的用词并不深奥晦涩。他只是平静地交代了自己留下财产物品,告诉桑吉自己最珍贵的是当年带入村寨的书画;他说孩子我知道你不爱读那些,觉得都是无用之物。但我还是期望你能明白,此间世界之外还有更广袤无垠的天地;他说我想你娘了,我去找她,你不必来,也不必想,时候到了,一家人总会团聚。 这似乎是一篇平平无奇的家书,是一位即将奔赴雪山的父亲写给孩子的遗嘱。 但是,书信的结尾处却以鲜红的朱砂写了一段意味不明的话语: 这段话看起来似乎是父亲不放心自己的孩子,故而苦口婆心,殷殷叮嘱。但宋从心却莫名地觉得,阿金似乎还有未尽之语。 宋从心在原地思忖沉吟,突然,她在屋子内转了一圈,眼尖地发现房梁柱子上有着极其不显眼的划痕。 是了,若是要为孩子测量身高,在这个缺乏丈量工具的时代确实需要留下痕迹。宋从心仔细观察那些划痕,从上往下数至八。虽然上方没有镌刻数字,但宋从心还是精准地估量出这个划痕的高度为七尺六寸一。 七尺六寸一。 宋从心重新翻开那封家书,分别找到了第七行、第六行与第一行,上面分别写着: 宋从心翻看了一遍,但无论怎么看,这几句话都没有过多的隐喻,只是普通的讲述离别之情的家书而已。 不对。宋从心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个数字,她加上了「八」,八年前的「七尺六寸一」,那便是,而第八行写的是: 这四行字难道有什么深意吗?宋从心试图解读,但这并非藏头诗或是别的什么,语句和语境都是通顺,并没有藏什么晦涩的隐喻。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吧……宋从心若有所思地放下阿金的家书,她的手指恰好压在家书的最后一句。 难道这封书信不该正着读,而是反着读吗?宋从心又将信的倒数第八、第七、第六、第一句找了出来。 倒数第八行写着: 倒数第七行写着: 倒数第六行写着: 倒数第一行写着: 和先前的四个句子一样,除去朱砂书就的红字以外,倒着读的墨字也没有太大的歧义。但宋从心将那几个句子反复咀嚼了一遍,心中的不安却越积越深。她干脆便将各种解读之法都试了一遍,最后,她终于解读出来了。 隐藏的句子仅有八个字,是一位父亲留给儿子的遗嘱。 第一句是将书信正读时的第八、第七、第六与第一行。但是解读时却要倒过来,取其从前往后读的第一、第六、第七与第八个字。 第二句则要将书信反着读,同时也要取其倒数第一、第六、第七、第八行字,并且倒着读其句子从后往前数第一、第六、第七与第八个字。 所以,第一个句子的解读是: 第二句的解读则是: “离开村子,山中有鬼。” 为父已一去不回,你要好好读书,记得为父的叮嘱,切记,切记。 “……”喀啦一声突兀的细响与扭曲的黑影惊得宋从心猛然抬头,却原来只是被风拂起的树枝在摇曳间突然打着了窗台。 此时外头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就像打翻的墨水搅进了水缸,让原本温馨美好的一切变得森然恐怖了起来。 窗外风声呼啸,宋从心浑身僵地站在书桌前,手里拿着阿金留给自己孩子的家书。她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如同偃甲人偶般僵直地伸出手去,抚平纸张上的褶皱,将其重新压回到镇纸之下。 桑吉今大婚,他必定不会回来,他与新娘会在两人共同拥有的小家里,度过一个温情脉脉的夜晚。 他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在他大婚之夜离开了他,前往了「山的那边」。 而一腔慈父心怀的阿金甚至不敢打破这镜花水月般虚浮的幻象。所以才选择以如此矛盾的方式,将真相埋藏。 将血与泪藏在鲜花着锦的书信里,一如这座被神眷顾的乌巴拉。 “……”宋从心沉默地后退了几步,随即,她猛然抿唇,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 她隐去身形,遁入夜色,踏着长风朝着雪山奔去。 或许……还来得及。来得及在阿金步入长乐神殿前,阻止他! 拂雪道君 夜转经筒行雪地…… 乌云胧月, 星辰长明。 裹挟着山巅碎雪的寒风拂过天边,濯世如洗,将这无尽的长夜浸染淋漓, 漉漉地往下滴着水。 大明惊觉寺塔中, 一百零八件转经筒组成的长廊依旧肃穆庄严。长廊两侧燃着烛灯,那些悬挂在檐下的灯笼被山风吹拂,摇曳间投下错落的光影,却照不亮浸在夜色中的建筑。白昼时那般圣洁庄严的佛塔,夜时却好似黑纱覆面,于阴邃中生出几分幽微的可怖。 然而在这寂静无人的深夜里,佛经长廊的尽头却伫立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影子。身穿武僧服饰却足有两人高的身影不动如山地伫立在长廊之下,皮肤青白, 眉心贴着一张朱砂绘就的黄纸符箓。这个宛如噩梦般的影子如礁石般立着,他壮硕如山的臂膀之上却坐着一个人。 袈裟如雪的神子坐在巨大的尸傀肩上,阖目垂首,伸手转动长廊石壁中镶砌的经筒。他每转一圈便双手合十念诵一句佛号,每个经筒皆要转动十圈, 不可多,也不可少。十遍不算多,但整个佛经长廊共有经筒一百零八件, 每件皆转动十遍, 便是一千零八十次。 即便拥有尸傀代步, 神子要转动整个长廊的经筒也要花费大半个长夜, 但江央坚持这项枯燥的礼事已有足足八年之久了。 柔暖的春风眷顾不到这座居于高山之上的佛塔, 凉冷的暮风拂起江央的袈裟,他双手合十,道:“阁下, 不请自来实乃无礼之举。若是惊扰了神明,更为大不敬。” 江央话音刚落,冷风拂面而过,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突兀至极地出现在长廊之下,仿佛从一开始他就站在那儿。 “我还不想疯掉。”那人朝着江央缓步而来,优美得宛如将要捕获猎物的猎豹,“昔年明德主持为传递明觉之志而立的大明惊觉寺,如今竟已成为了藏污纳垢之所。神子江央,你侍奉的究竟是哪一位神?” 江央抬起头,看着那道自黑暗中走出的身影,赫然便是白里有过一面之缘、名为「兰因」的过客。 “你是何方势力派来的?北燕,禅心院?还是玄衣使?”江央看着他,语气平静道。 “回答我的问题。”兰因不由他顾左右而言他,藏于鞘中的长刀已经发出了啼鸣。 青年刀客深藏的冷锐不再压抑,如同打破容器的杯中水一般蔓延溢散。他的气息柔和却也危险,透着刀的锋利与血的腥香,如同无端弥散的烟气般瞬间散于整座长廊。檐下灯笼中的火光明明灭灭,当那裹挟着铁锈腥气的冷意扑面而来之时,江央只觉得自己的喉舌好似瞬间被人攥夺在手上,那柄尚未出鞘的利刃随时都可能剖开他的肚腹,撕裂他的胸膛。 “此地有两座神龛,一位已然陨落,一位不求供奉。在下早已无神可侍了。”江央抬手摁住了因为过于浓烈的杀气而躁动不安的尸傀,在窒息中吐字,“乌巴拉寨的寨民已经无法再离开大山,我等所求的不过是尘世一隅的安宁。” “你想说村寨内的异象你一无所知,全然无辜吗?” “在我出生之前,村寨已经是这副模样。”江央闭了闭眼,良久,才缓声道,“某一,雪山住民原有的神不再回应信民的祈求,世人却被无名的顽疾所困。乌巴拉寨的祭司不得不求助于蟠龙神,他们挽救了村寨,令神址延续至今。这是此地的历史。” “以被魔物寄生作为代价?” “是。以被寄生作为代价。” “荒唐。”兰因冰冷地吐字。 江央并不否认这一点:“此为先人犯下的过错,亦是我等已经无法摆脱的遗毒。” 神女不再回应自己的子民,并且降下了令人生不如死的诅咒。为了平息灾祸以及诅咒,当年的祭司不得不求助于外来的蟠龙神。以被魔物寄生作为代价,换取长生与不老的青春。为了避免寨民暴-乱,神子与祭司们隐瞒了这一真相,用美好的假象将这些寨民们拘禁在乐土般的幻想乡,离开此地的旅客则会被洗去记忆,忘掉「长生」这颗注满瘤毒的恶果。 “去往「山的那边」,会有什么结局?” “……”江央沉默了,这个一直宛如石像般的神子好似被触及了某种隐痛,眼睫轻颤不已。 “你们寨中,真的没有活女神吗?”兰因再次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呢?”江央抬起头,略微茫然的眼神中离散着破碎的光,他喃喃自语道,“不可能有的,也不会再有的。自祂陨落之后,世间再无明觉之女,后来诞生的……便是世人所说的「活女神」。祂诅咒了所有人,此地已经不再供奉于祂。唯独「活女神」还能聆听到祂的声音,无时无刻都想往山的那边去。但是那并非神谕,而是灾祸,更大的灾祸。” 雪山神女是司掌风雪与妙音的神祇,同时祂也是智慧、明德、醒智的神明。 “已经疯掉的明觉之神,自然是「明觉」的陨落。” …… “你说,神明真的会憎恨自己的子民吗?” 宋从心越过了雪山,在苍茫一片的天地中狂奔,意图在这被风雪掩埋的无垠净土中寻找到一丝生人的气息。但正如拉则能遁入风雪而不留任何痕迹一般,乌巴拉寨的子民似乎也被雪山神女所庇佑。他们拥有奇异的天赋,只要身在风雪之中,气息便会与天地融为一体。 阿金,究竟在哪里?宋从心估算着寻常人的脚程,想要跨越雪山前往山的那边,保守估计也要一天一夜。阿金必定还没有走远,只要能找到阿金一切或许都还来得及。尽管已经亲眼目睹过乌巴拉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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