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爷爷小半辈子都想摘掉知识分子的帽子,可即使灵魂深处大闹革命,无时无刻不做检讨,也没被火眼金睛的人民放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去。怹当年迫不及待摘掉的帽子却是钟教授迫不及待戴上的。 钟教授虽然一直标榜自家是诗书传家,但钟家其实是一代不如一代,光说语言,钟汀的爷爷会六门外语,到她父亲,也只是粗通日俄两门了,传到她,只有英文能到看原典的地步。 不过这一切都不能阻止钟教授的自以为“士”。 吃水不忘挖井人,吃瓜不忘送瓜人,钟汀吃了人家这么大一瓜,自然有必要为其辩护,“第一,路叔叔不是卖菜的,人家是卖饭的,卖菜的‘菜’指的是未经加工的食品。第二,您怎么能看不起劳动人民呢?四食一楼的窗口都是人家承包的,相当于全校十分之一的人都要靠人家吃饭。” “什么劳动人民,就是一个小商人。” 钟教授在吃了多天的瓜之后,把自己私藏的清酒送给了邻居作为回礼,钟汀还以为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 不料她爸把这看作两清的表示。 在送完酒之后,钟教授直接向校办和房管处实名指斥她家原来的邻居,也就是校继续教育部的某处长,在房子到手的三年后就把房给卖了,这一事实说明他不是刚需,一批有需要的教师还挤在筒子楼里,而不需要的人却分到了这么大房子,实在不算公平。在信的最后,钟教授要求学校重新核定分房标准。 钟教授举报之后,房管处出了新的暂行条例,长白苑不宜上市交易只能由校方回购,不过法不咎既往,两家还是邻居。 这件事闹得风风雨雨,路家断没有不知情的道理。 第6章 路老爷子坐在上座,背挺得极直,他当过几年兵,部队对于形体的要求在他身上扎了根。 他明年才到六十,头发没一根白的,身体十分健朗,妻子坐在他旁边,穿一件阴丹士林蓝宽旗袍,头上梳了一个长圆髻,十分端庄。他的大女儿得了母亲的基因,也是温婉贤淑的,坐在女婿旁边,十分和谐,唯一的外孙也算得上活泼可爱。大女儿的婚姻他还是满意的,女婿是心内的医生,家境也算殷实,最重要的是十分尊敬他这位老泰山。 家里人都到齐了,只有二女儿出差不在身边。 ===第5节=== 他将桌上的人扫视一遍,那个逆子还在给儿媳剥虾,都剥了多长时间了。 路家的饭桌是他亲自打的,榆木桌子,从桌面到桌脚都是刷的桐油,没沾一点漆。 路老爷子是个老派人,就连家具也喜欢中式的,他家连沙发也没有,只有改良的沙发椅,那椅子的木头是上佳的柚木。 他会做几十种面条,做个炸酱面要弄二十来样菜码,可他在家轻易不下厨,厨房是女人的事情,不,是媳妇儿和儿媳妇的事情。虽然也可以请阿姨来帮工,但当人家的媳妇儿怎么能不会做饭呢?路家的女儿会不会做倒无所谓。 他确实是个老派人,不过时代的进步也在他身上也发生了些作用。他认为女人们也应该到社会上去做事,尤其是他的女儿们。二女儿已经三十有一,至今未婚,他也并不着急,一辈子不出嫁也没关系,他又不是养不起她。嫁了人总没有在家里舒服。 也许他从心里认定,女人结了婚是要受苦的。别人家的女儿来他家受苦他倒是不介意。 他理想的儿媳妇是像他老妻一样,能生儿育女,兢兢业业做一辈子的主妇。不过他在社会打磨多年,也是看报看新闻的,知道如今像他老妻这样贤惠的人世间难寻。并不是谁都和他一样有福气,他的亲家公,每天下了班还得去菜场买菜给媳妇儿做饭。 对于儿子现在的婚事,他最开始当然是不满意的。可自从他得知钟某人也反对的时候,他便大力支持了。他路家的儿子娶了钟家的独生女,算来算去,到底是钟家更吃亏一点。不过最重要的是,即使他反对,多半也是无效的。倒不如做出个十分满意的样子,脸面上也好看一点。 他要努力保持自己在家的权威,不过这权威的性质如今已发生了变化。以前是龙王式的,他要刮风便刮风,要下雨便下雨;现在则相当于天气预报员,要努力预测哪儿会刮风,哪儿会下雨,然后提前欢迎这风雨。他在这个家还是永远正确的。 对于他这个年纪的父亲,在儿女面前保持尊严是件困难的事情,尤其遇上这么一个逆子。怪不得别人都要生女儿,可他是个老派人,要传宗接代的,儿子还是方便一点。 棍棒底下并不出孝子,藤条打断了两根,没成想却打出了一个冤家。他有时也不是真要打他,只要儿子认个错,这事儿便算完了,可是他不求饶不躲不反抗,只会拿一双眼睛瞪他,眼里的委屈愤恨让他不得不打他。打着打着路老爷子便想到了很久以前被父亲打的自己,他当时发誓自己有了孩子绝对不打他,到底还是没做到。 以史为鉴是不存在的,尽管前面充满了前车之鉴,但总是大把人前赴后继重蹈覆辙。 知易行难,没有办法啊。 这孩子从不长记性,打完了还继续我行我素。他愈加气愤,于是打得越来越厉害。 后来等到儿子跟他一般高的时候,他就不再打了。一方面是要给孩子留个面子,另一方面他也打累了。 如果儿子无甚出息,需要靠他救济买房买车,他还能保有一点父亲的尊严和威望。 他是有一点钱的,以前房价每平还是四位数的时候,他投资了几套房子,光是这房子现在的价钱就够他颐养天年了。在狡兔好几窟的情况下,他坚持和钟家做了十来年的邻居,完全是为了一口气,老钟说他不配同他做邻居,他偏要住他对门。至于儿子的婚房,当然早就准备好了,不料并没派到用场,这让他实在有些挫败。不过这挫败是不能说出口的,连对自己的老伴都要掩饰,哪一个父亲会不为儿子事业有成感到高兴呢? 没有人关心一个父亲的自尊心。 为了保持尊严,路老爷子觉得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花儿子的钱。他虽然无甚文化,但也是学过一点马列的,知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个父亲最有权威的时刻,是孩子管他要零用钱买糖吃的时候。要是老子管儿子要钱买糖,还有个屁的权威。 他疑心儿子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以至于初中选了那么一所破烂学校,只为这学校免学费发奖金。 尽管他把儿子揍了一顿,但路肖维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那所破学校。从此他再没管自己要过钱。 老三当初花他钱的时候都没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他要是反过来花了儿子的钱,这儿子还不得爬到他这老子的头上来。路肖维但凡送他一点贵重的东西,他都要换一种形式还回去。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经济不独立,何以谈父亲的尊严? 不过他现在不想和儿子斗了,与其一番惨战后证明自己斗不过,倒不如高挂免战牌,表明自己不屑斗。 他想儿子当了父亲,会明白自己良苦用心的。国家已经放开二胎,至少要生一对儿女。可这逆子马上就要三十了,膝下也没有个一儿半女。 结婚不到一年,儿媳便出了国,一去就是两年。他不得不对这儿媳有一点看法,毕竟是老钟的女儿。时下不是流行什么丁克吗?儿媳有这想法也说不定,就算没有,老钟未必不会在背后挑唆。这个逆子对着自己像一头犟驴,对着他媳妇儿却是个顺毛驴。他要受了她的蛊惑不要孩子也说不定。 钟汀吃着路肖维给她剥的虾,并不知道她公公如此复杂的心理活动。 她面前的碟子里堆了半碟剔透的虾肉,整顿饭她都一直在努力地吃,尽管如此,还是赶不上他剥虾的速度。 他吃了几口饭,便开始戴着透明手套给她剥虾,他十分洞悉虾的结构,拇指捏住虾尾,没几下完整的虾肉便被剥离了出来,一个又一个。 “小舅舅,你剥虾怎么剥得这么快?” 路肖维对着自己的外甥微笑,“剥习惯了就好。” “那你一定在家总给小舅妈剥了?” 依然微笑。这通常会被理解为默认。 大姐开了口,“老三,钟汀就算再爱吃虾,你也不能让人家总吃。”说着用公筷拿空碟子给钟汀布了些菜。 她刚说完谢谢,那句不用了还没说出口,路肖维便接着说道,“姐,你吃自己得就好,不用管她,她忌口太多,吃海参都过敏。” 大姐遗传了她母亲的温柔,于是只是笑笑,“那你自己来。” 钟汀把自己眼前的一只虾解决掉,便去夹离自己不远的小炒肉,没想到半路被他拿筷子截下,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块肉到了他的碟子里,“你上火了,不能吃辣。”说罢他指了指她的嘴角,那里有一颗痘。 一顿饭下来,路肖维对钟汀像下乡送温暖的干部对待老乡那样亲切,可现在是夏天。 吃饭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雨,这雨一直没停,到晚上十点还在下,且有越来越大的意思。 雨点劈里啪啦地敲打着窗子。这个地方三面环山,离这儿不远有一古刹,钟汀竟然听到了敲晚钟的声音。 她站在二楼的窗前,窗台很矮,透明玻璃被木头隔成一个个的小格子。 她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用手指去点玻璃窗。院里亮着灯,透过玻璃往外看,天井中间有一葡萄架,她看见雨点穿过层层密密的绿藤掉落在石桌上,滴滴答答。 电话是她表妹打来的,求教荔枝酒的做法。 表妹正在追求一个男孩子,因为实在打动不了他的心,遂决定先去打动他的胃。 “荔枝肉一定不要用自来水洗,如果要清洗一定用蒸馏水,洗完一定要擦干,然后再用米酒浸一下。” 说完又叮嘱她过程中要用的汤匙勺子最好用竹子的,木的也行,切记不能用金属。 两人就菜谱一事聊了好一会儿,后来又海阔天空地聊了几句。 外面刮起了风,她看见枣儿从树上掉下来。 电话那边突然放低声音问,“姐夫在你身边吗?” “不在,有什么还要瞒着他么?”路肖维去洗澡了还没出来。 “你最近最好看紧姐夫一点,梨树出墙了,海棠要恢复自由身。我想姑妈和姑父一定没跟你说,我一直想要不要告诉你,最后还是决定给你提个醒。虽然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但长个心眼总是好的。” 她舅丁黎和欧阳结婚那天,前舅妈特送来一副书画贺喜,上书苏轼送给张先的那首七言绝句。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从此表妹便跟随母亲称呼她的父亲和继母为梨树和海棠。 “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妈找了一小姑娘对我爸使用美人计,计谋大告成功,还留下了影像资料。她特地刻了光盘和照片一起邮给了海棠。怕快递不可靠,邮箱还发了一份压缩版。你都不知道我妈怎么想的,她还特意在关键地方打了码。真不知道她怎么一帧一帧看下去的。都离婚这么多年了,她是真恨我爸啊。这事儿已经闹了有小半年了,梨树为了挽回佳人心,在拍卖会上拍了一个九克拉的鸽子蛋,结果海棠无动于衷。现在就是分居等离婚。” 她冲着玻璃窗哈了一口气,然后用手指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写了个“路”字。 “这次其实也不能全怪我爸。我妈多了解他啊,砸大笔钱找二十岁的漂亮姑娘专门去投其所好,不一拿一个准吗?她得不到我爸的爱情,就想证明他的爱情狗屁不如。可事情成功了,我妈现在一点儿也不高兴。”说完又感叹,“我爸也是,为了钱也该洁身自好啊,这年头离得起婚吗?他俩再这么糟下去,我还富二代呢,不负债二代就不错了。” 她舅的恋爱故事描述起来很简单,几乎每天都在这个国家发生。 概括起来就是,一个人,年轻时被成功人士抢去了女朋友,他成功之后,又去抢别人的女朋友。 如果说历史是惊人的相似,那只能说明人性是惊人的相似。 通常这个人还有一个食之无味的发妻,一旦白月光或者白月光的影子出现,发妻顷刻下堂。 丁黎开始是一个文化人,后来成了一个文化商人。 这位已婚的文化商人为了追求欧阳堪称破釜沉舟,甚至把自己拍来的那副赵孟頫的书画立轴送给了发妻,以求离婚。 离婚的代价不可谓不惨重。 求婚的诚意不可谓不厚重。 跟这诚意一比,路肖维那点儿感情没有金银镀边,不免显得有点儿单薄。 电话里的最后,钟汀表示了对自己丈夫的信任,“你姐夫这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也不是说谎,她是真相信他。 他内心波涛汹涌是一回事,但绝对不会让人抓到文字或者影像上的证据。 古罗马长时间内只要求女方单方面忠诚,穆索尼乌斯则坚持婚姻中的这种忠诚是相互的。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爱情,而是因为在他看来,只要求女方忠贞,是对男人自制力的蔑视。 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出轨,起码不会在女人出轨之前出轨。 她莫名觉得路肖维就是那么一人。 挂掉电话,她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 屋里突然一下暗了,像浓墨被冲淡似的,仅存了一点昏黄的光,可院里还是亮的。 有人关了灯。 她一转身,正冲到一人怀里,她被一双强有力的手给箍住了,紧接着她就被推到窗子上。她穿一件单衣靠在玻璃上,第一感觉便是透骨的凉,可靠上来的人是热的。 那只手滑到了她的头顶,他的手背贴在玻璃上去抓她的头绳,随后那个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就掉到了地上,头发滑落下来,她感觉脖子上有点痒。 “你这儿倒是热的,给我温一温。”那只紧贴玻璃的手在她脖子上摩挲,把她的脖子和头发隔离开,她分不清哪个更痒。 风刮了一阵就没了,她闭着眼听见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外面灯是亮的。” “我知道。” 他的话顺着热风灌进她的耳朵里,让她几乎丧失了抵抗能力,可她不得不提醒他,“过两个月你外甥才到七岁生日。” 她是被模模糊糊推到床上的,直到她的头磕在硬邦邦的床柱上,才清醒了过来。 床是铜柱床,挂着朱红幔帐。 他全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刚才冰凉的身子突然热了过来,可就是不能动弹。 不过嘴还是能动的,“你知道柏拉图吗?” 他扳过她的脸,准备去堵她的嘴,她嘴里的这个男人对他没有一丁点儿的吸引力,“我对纯精神恋爱没有任何兴趣。况且,虽然我没学过哲学,但那所谓的精神恋爱指的是两个男人吧。” 她用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脸偏过去一点儿,“你知道他为什么不主张同性发生关系吗?” “你认为呢?” “大概在他眼里,不以繁殖为目的的性都是耍流氓吧。” 第7章 柏拉图主张把一切的性快感都纳入婚姻结构,而婚姻的目的是生育。 钟汀并不是他的信徒,不过当她看到柏拉图式的无性婚姻这种说法时,总觉得这是在说一盘只有调料而没有豆腐的麻婆豆腐。 而她的婚姻好像有且只有未经加工的豆腐。 她还没说完,他就堵上了她的嘴。 到底没进行到最后一步,他对于避孕这事儿十分上心,措施都是他做的。这固然是他的义务,不过钟汀怀疑他不让她吃药,是因为信不过她。 ===第6节=== 当一个人眼前一团黑的时候,她的听觉就会格外的灵敏,她听到了簌簌的风声和蝉鸣,这是雨停了。 她的嗅觉先于视觉发现了他在抽烟,从蚕丝被里伸出手把眼前的枕头挪开,这是他刚才罩在她眼上的,因为她一直不肯闭上眼睛。 帐幔拉开,台灯透过朱红百褶绸灯罩散发出昏红的光,并不刺眼,见她露出个脑袋来,他一手拿着烟,另一只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 他掐是真掐,并不是调笑性质的,待她疼得眉头皱起来,他才松了手。 她拥着蚕丝被,去扯幔帐上的流苏小球,也是朱红色的,“你听到蝉叫了吗?叫的都是雄蝉,公鸡打鸣,雄夜莺唱歌,都是求偶的重要手段,可见不光女人,就连动物里的雌性也是爱听好听的。” “可是这蝉声外人听来实在算不上美妙,可见情话一定不能说给第三个人听,当事人感动得一塌糊涂,外人只觉得肉麻恶心。你把耳朵送过来,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你就算在这儿说,也没人能听见。” “可那不一样。” 她反撑手搁在脑后把头发理了理,“算了,我就说着玩玩儿。我也不爱听那些肉麻话。真的。” “我妈昨天晚上把你叫过去都说了什么?” “她老人家送了我一只翡翠镯子,水头挺足。” “然后呢?” “我说这镯子太贵重了,您心意我心领了,这镯子您还是收回去吧。” 昨天钟汀给家里每个人都带了礼物,包括他的小外甥,不过没什么值钱的。 “再之后呢?” “妈说客气什么,你就拿着吧。然后她老人家说你们最好在三十之前要个孩子,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就收下了那个镯子。” 她用蚕丝被把自己围起来靠在床头,仰头看着他,“你觉得那只镯子,我到底该收不该收?” “该,不收白不收。不过这种事他们一说,你随便一听就完了。我娶你,可不是为了给什么路家传宗接代的。” “传宗接代核心是姓氏传承,既然你对此无所谓,孩子就随我姓钟。这也体现了新时代下的男女平等。就这么说定了。我困了,赶快睡觉吧。”她语速很快,生怕他反悔似的,说完把头缩进被里,准备继续睡觉。 可她还未把头完全缩进去,他又伸过来一只手,把被抻到她的下巴颏儿,掖了掖被脚,让她的脑袋露出来。 钟汀疑心他只是想把她的耳朵露出来,她有一种直觉,他接下来的话她一点儿都不想听。 雨已经停了,月亮又升起来。 他深吸一口烟,望着窗外,在昏红的暗光之下,他手上的那点火光显得十分瞩目,“传宗接代本质上不过是愚公移山,是人类对抗自然的妄想。你看这月亮,已经几十亿岁了,而距离第一个人看到月亮才过去多少年呢?这期间又换了多少代人?人不过沧海一粟,可偏偏要子子孙孙无穷匮,要一代代延续下去,与这日月同寿。你不觉得荒谬吗?” 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平等的,资本家和无产阶级看到的都是同一个月亮。 “既然人类这么渺小,功名利禄这么虚妄,你又何必追求世俗成功呢?你也不是想在这世上留下点什么吗?有人靠青史留名,有人只能靠家谱留名,前者看不起后者也很普遍,可真没必要去扯什么宇宙洪荒。承认吧,其实你并没有那么看得开。”她看向他手指间的那一点光,“而且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子子孙孙无穷的野心,你不用把这个往我头上套。我不过是想要和你有个孩子,至于是男是女,姓钟姓路我都无所谓。” “可我不想。” 其实他要说的不就是这四个字么,干嘛要扯那么一堆有的没的。 钟汀用手蒙住头,她连为什么都不想问了。他总是有道理的,他什么时候没道理呢? “就像你爸说的,我是个逐利的商人,你知道商人是最在乎投入产出比的,在我看来,生孩子是一个风险极高的事情,疾病、意外都可以摧毁一个孩子,即使如愿长大了,也未必如人意,基因开起玩笑来,世界上谁都没有它幽默。这收益并不足以支撑我去冒险。” “你太悲观了。” “不过是风险评估而已。钟汀,你知道什么阻碍了男女在职业上的平等吗?是生育。如果你把时间都用到你的事业上,你会得到更多回报,而这些回报是看得见的。” 路肖维又点燃了一支烟,她把烟从他手里夺过来,看着烟头一点点燃,“你知道世界上人类为什么还会存在吗?因为女人要生育。你尽可以对着你们公司女员工说这些,鼓励她们为了男女平等,不要生孩子了。路总,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凭此登上头版头条的。” “生育权是夫妻两个人的事,别人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只有你的想法对我才重要。”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过是想和你有个孩子。什么样子都好。只要是我的,我都觉得很好,越看越好,年深日久,我就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了。” 其他人和事对她来说也是这样的。 “可我不是。” 一语双关。 “路肖维,你知不知道,我是非常非常……羡慕你。” 钟汀拿着烟的手指一直在抖,她颤抖着手把烟递到嘴边,学着他的样子深吸了一口,然后不住地咳嗽,他拍了拍她的肩。她呛得满脸都是泪,可还是忍不住吸了第二口。 他把烟从她手里拿过来,卧室里没有烟灰缸,他拿着在高几上的海棠花盆里掀灭了。 回到床边的时候,她已经用被子把自己给蒙住了,他能看见她的肩膀在抖,他想去拍一拍她的肩,可那只悬着的手到底止住了。他把帐子给她拉上,关了门,隔壁是空房。 他走后,她把被子又拉到脸下面。毕竟不是自己家,眼泪脏了人家的被褥枕单,不太好。 后来就睡着了。 梦里是十来年前的事情。她和路肖维一起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电影,上半身靠在沙发沿儿上。 片子是黑白默片,卓别林主演的,片名中文翻译过来叫《寻子遇仙记》,英文名倒是很简单,《the kid》,故事的最开始,一个流浪汉捡了一个弃儿。 路肖维看电影,她看路肖维。到孩子被抢走的那部分,他眼圈发红喉咙在动,等他发现她一直拿眼睃他,便用手去捏她的脸,看她的脸皱成一团,他便冲她笑,问“你怎么不哭?” 醒来真他妈哭了。她不知道这是做梦,还是恍惚中又把过去复习了一遍。 路肖维有卓别林所有的电影碟片,包括原版和重修版。那些片子他一遍又一遍地拿出来温习,除此之外他对别的电影,无论是文艺片,还是灾难片都毫无兴趣。 那部《the kid》她跟路肖维就一起看了三遍,在一年时间内。 某种程度上他是一个专一的人,每次他都会在同样的片段发笑,就连笑的幅度,是微笑眉眼一起笑还是大笑,几乎都是一致的。至于伤感的地方他倒也不哭,她能看见他的喉结在动,每当看到她长时间地注视他,他就会回过头来捏她的脸,两只手一起,十分用力,看到她的脸疼得皱在一起,他便问,“你怎么不哭?” 她不知道他在问是她疼得不哭,还是看电影不哭,前者是怕丢脸,后者则是她看电影的时候虽然眼里看的是电视,可她的另一只眼却在睃他,她清楚记得他在哪个片段笑了眼红了,笑的频率,眼红的浓度,可电影里的情节并没在她的心上逗留。 她是个笨人,不能一心二用,可她不能让他知道她这么笨。 世界上自嘲不够聪明的都是聪明人,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软肋暴露给别人。 有次她真的挤出了一滴眼泪,他倒是很惊讶的样子,拿手在她头上胡噜呼噜说至于吗,大不了你捏回来就是了。她并不是个崇尚暴力的人,所以只象征性地弹他一个脑瓜崩儿,然后冲他笑一笑,那时候他也并没有说她笑得很难看,大概是不好意思说吧。 她以为这就过去了,没想到还有下文。 第二天是周一,前两节课他的座位一直是空的。 路肖维高二那年过得十分嚣张。 他在noi上拿了金奖,十分豪爽地放弃了集训队名额,跟n大签订了一本线预录取协议书,协议书上写,只要他能到一本线,便能直接去n大。他们高中虽然不是本市最好的,但一本线录取率也接近百分之百。他成绩不算好但也不怎么坏,所以去n大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既然考五百多和考六百多是一样的结果,那为什么一定要多考几分呢? 他的课本卷子从来都放在学校里,一次都没拿回家过。 不过翘课倒是第一次。 那节大课间他出现在她面前,递给了她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的是糖炒栗子。 当时是夏天,她虽然喜欢糖炒栗子,但主张什么时候吃什么东西,糖炒栗子是属于秋冬的。况且这个时节也实在不好买,买了也不会好吃。 事实证明,果然很难吃,不仅皮不好剥,且过于甜了,是一种十分廉价的甜,好的炒栗子应该用麦芽糖而不是用糖精和料。 为了这袋难吃的栗子,他写了一篇千字检讨。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第8章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他在旁边躺着,把自己的被子抢去了一半,她去摸他的鼻子眉毛耳朵,竟依然觉得无一不好。 她当年对他说,你有什么可傲的,我不过是喜欢你这张脸。 她把幔帐拉开,披了衣服趿着拖鞋下去开窗,毫无防备地,槐花香混着雨后的土腥味一股脑儿窜进她的鼻子,她打了个喷嚏。国槐八月还在开,昨天风一吹槐花瓣儿散落了一地,院里有下水系统,只有槐树的树干那一小圈积了点儿水。 院里一派雨后天晴的气象。 高一那年的夏天总是下雨,她每天都把折叠伞插在书包的侧兜里,以备不时之需。她是个念旧的人,十年前的伞没坏就一直用,遇着一个大雨天,风刮得十分嚣张,伞骨被吹折了,整个伞支楞起来,短短几十秒,大雨泼了她一身,她在绝望了几秒之后决定破罐子破摔,把书包塞在怀里跑回家,就在这时候,一把黑色长柄直杆伞塞到了她手里,她还没来得及说谢谢,递给她伞的那人就把衣服披在头上跑了。 其实那把伞下可以有两个人的,而且她已经淋湿了。她想了很久也没想通他为什么把伞给她,大概因为他是个好人吧。在此之前,她俩的关系仅限于碰到打个招呼,她单方面同他打招呼,他冲她点一点头,带着点儿不耐烦。她意识到他不耐烦,依然同他打招呼。她忘了自己是不是对他笑了,应该吧,她打招呼时总是对人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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