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要走这边——”我的话还含在嘴里,人已经被他拽进了深巷。我是秦人,他是晋人,他哪里知道这巷子里的九户人家是全雍城最勤快的人,脚底下的青石小道被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层薄薄的新雪。只要那男人进了这巷子很快就能追上我们,追上了便是死路一条。四年前,我没冻死、饿死、烧死,我可不想今天莫名其妙陪他死在这巷子里。 绝望之际,我抬头见前面一户人家的柴门虚开了一条小缝,心下大喜,忙用力拉住少年把他从门缝里推了进去。少年挤进了柴房,伸手来拉我。我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两句转身就往前跑。“救命啊,有贼人——”我一路跑一路叫,见着有积雪的巷弄就往里钻。 男人在雪地里摔了好几跤,但最终还是追了上来。他见我被堵在一处死巷,大笑不止,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真正要追的人不见了。 “人呢?跟你在一起的那小子呢?”他提着剑冲我凶神恶煞道。 “你别过来,就算你抓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我的背紧紧地贴着身后二人高的土墙,一边哭一边喊,他往前靠近一步我便胡乱从地上抓几把雪来砸他。 “你敢不说?看大爷不扒了你这身皮做帽戴!”男人不耐烦地收了剑,几步走上前就要来拎我的脖子,我猛地往旁边一闪,用两个手指捏住了鼻子。 咚—— 男人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就一脚踏空落入了我身前的一口庰坑。 既然是庰坑,里面堆的自然是各家各户倒的屎尿。若是七八月,这坑上就算盖了竹筛厚麻,臭气在巷子口就能闻到。可这几日都在下雪,别说三尺宽的坑面看不见,就连冲天的臭气仿佛也被冰雪冻住了。我抹了一把脸上假惺惺的眼泪冲那半埋在屎尿堆里的男人喊道:“喂,难怪你那兄弟说你是蠢货,我都同你说了多少遍了让你别过来,你非要过来。现在,你这身皮囊就算扒下来给我做鞋底子穿,我都嫌你臭!” “小贱种,看我不宰了你——”男人气极了,竟随手抓了一把黑乎乎的东西朝我扔来。 我大叫着躲开,脚底抹油飞一样跑了。跑到巷子口远远瞧见一个淡青色的人影穿过呼啸的风雪提剑朝我奔来。我有些意外,他怎么还在这里?我与他素不相识,又是个身份低贱的庶民。他要是撇下我走了,我也未必会怪他。可他非但没走,这火急火燎的样子倒好像是要赶来救我的。 “你怎么一个人跑了,那贼人呢?可伤到了?”少年发髻凌乱,左边的衣袖上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露出了里面白色的绢衣。 “在庰井里吃屎蛋子呢!”我得意地冲他笑了笑,心道,这人果真是个君子,也不枉四儿念叨了他一个多月。 “庰井?”少年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庰井,他怎么掉进去的?” “我以前被人扔进去过,自然记得。”我头一仰还挺骄傲,说完才发觉少年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怎么?嫌我脏啊,刚才可是你自己来拉我的手的。” “我……”少年脸红了。 我没心情与他斗嘴,忙道:“除了庰井里那个,这城里还有其他人想杀你。城门口也有他们的人,你要是还有其他地方可以躲,就赶紧去吧!” 少年一愣,丰润如玉的脸庞瞬间黯淡无光:“我——无处可去。” 漫天纷飞的大雪将周身的一切尽数抹去,白茫茫的世界里仿佛只有我和他这样面对面地站着。我知道眼前的人是个大麻烦,可又觉得自己如果不带他走,他就会被一个人留在这个雪白的世界里,永远出不去。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少年道:“你愿意相信我吗?如果你信我,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少年一愣,随即苦笑道:“我这一日已被至亲好友骗了两次,再信你这女娃一次又有何妨?”他说完一抬手竟朝我深深一礼。我一个贱民不敢受他的礼,连忙侧身往旁边闪去。这一闪便瞥见了他缠在剑柄上的一条粗麻孝布。 哎,不知他阿爹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自己死了还累得儿子这样到处逃命。 “走吧!这回我带路。”我拉住了少年冰凉的手。 将军府的后门外,蹲在地上画圈圈的四儿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雪人。我见着了她,一颗悬着的心才总算落了地。“死丫头,你刚才跑哪儿去了?”我冲她大喊。 “你又跑到哪里去啦,我……”四儿听到我的声音一下跳了起来,头上厚厚的积雪一半儿落在肩上,一半还牢牢地粘在她的总角上。 “怎么不说话了,舌头叫冰冻住了?”我好笑地看着她。 四儿两步跑到我身旁,拉着我的袖子也不敢抬头看少年,只凑到我耳根旁又羞又惊道:“他怎么醒了?” “进去再说吧,在这儿小心叫人瞧见。”我推着四儿进了门。 今天雪大,府里的人都在前院准备岁末的祭祀,一路走来倒也平安无事。我留了四儿在屋里照顾少年,自己跑回书房用小陶罐取了几块烧红的火炭。等我再次推开门时,夹室里的两个人已经很是熟络。 “你可回来了。”四儿从床榻上跳下来,一边穿鞋一边对我说,“于安说他刚才是饿晕的,我先去找点吃的,你在这儿陪着他吧!”。 原来他叫于安。 我将手中陶罐递给床榻上的少年,转头对四儿道:“我也要回书房去了,你爷爷要是发现我不见了,没准会找到这里来。” “那他……”四儿回头望着于安有些犹豫。 “他只要不出这个门,不会有人发现他的,你待会儿也别慌里慌张叫人看出什么来。” “嗯,我刚才是被柏妇逮住一起去了百里府,肉酱没要到,但要到了不少好货。大头师傅已经准我休息半日了。那我早去早回。”四儿前一句话是对我说的,后一句却是冲于安说的,于安轻轻颔首,她灿烂一笑,披着蓑衣就冲了出去。 “那我也走了,你好好休息。” “你什么时候回来。”于安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他被人追杀了一整日,终归还是害怕。 我捏住他的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很快。” ------------ 第五章 有匪君子(一) ?书房里,三足双耳兽纹炉里的炭火已经灭了大半。屋外,北风夹着冻结成冰的雪子一阵阵地敲打着窗棂。我跪坐在忽明忽灭的炉火旁,看着手中湿漉漉的短袄懊丧不已。 这短袄是我六岁那年柏妇帮我做的,袖子虽短了许多,但却是我唯一一件冬衣。今天也不知是在哪儿刮破了,后背心上竟多了一道两寸多宽的口子,露出一堆乌黑发霉的破絮和成团的芦花。 夹层湿了,冬衣就算废了。之后三个月,我怕是要挨冻了。 我叹了一口气,把袄子丢在一旁。然后,像往常一样从书架上取了一卷竹简摊在案上。 将军府里的仆役多是庶民,而我只能算个奴隶。别说没有机会读书识字,要是拿出去卖了,说不定还抵不过一张狗皮。可我疯狂地想要识字,我想知道阿娘每日哄我睡觉时唱的是什么歌,我想知道她疯疯癫癫时说的是什么话。一个人如果盯着另一个人看上十日、百日,即使不说话,他们也会认识彼此。那么,如果我每天都盯着这些竹简看,是不是终有一天我也能认识它们? “我是阿拾,你们认得我了吗?”我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竹条上歪歪扭扭的墨痕,喃喃自语。 咔,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我心下大惊,想要起身收拾案上的书简却已经来不及了。 “子昭,你可真会挑日子啊,雍都这半月属今天的雪最大,你偏赶在这时候回来。”说话的是一个身穿韦革裼衣的中年卿士,他推门而入却不往里走,只笑呵呵地看着门外。 “既知雪大,百里兄又何苦出城相迎?”门外,有积雪压断了树枝,在那声脆响里我听到了一个陌生却温暖的声音。 是将军回来了吗?我壮着胆子抬起头,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我可等了你四年了,这么大的雍城除了你,就没人敢和我上摩崖山夜狩。”革衣男子搓着手转身来寻火炉,我还没看清竹门边上颀长的人影就被他抓了个正着,“哎,这是哪里来的垂髫小儿?”他看着我,讶异道。 我一对上来人的眼睛连忙扑跪在地上。 革衣男子走到火炉旁,捡起我落在脚边的一卷竹简,惊叹道:“哦吼,这样小的年纪识字已非寻常,读的竟还是兵家之书!” “禀贵人,婢子不识字,只……只是在擦拭书卷。”我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回道。 “拭卷?用手不成!”男子用竹简抬起我的下巴,他端详着我的脸,嘴角忽然一扬,转头对身后来人道,“子昭,这小儿生得有趣,不如送给我吧?” 送给他?!我脑中一炸,慌忙朝他身后望去。 青巾束发,儒衣胜雪的将军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我看着那张天神般的面孔,心里又惊,又喜,又慌,又怕。列国之中,士族间转送奴仆是极为寻常的。只要有人开口求取,几乎没人会拒绝。难道,我四年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就要被转送他人吗? 不,我不要—— 我有口难言,只能瘪着嘴,用乞求的眼神望着自己期盼了四年的人。 将军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只笑着从革衣男子手中取回了那卷落地的竹简:“国君今日又赐了百里府十名寺人,你何苦再从我这讨个小儿。” 男子一愣,随即大笑,朗声道:“也是,你府上的仆役着实有些少,回头我再赠你几个能干得力的。” 将军含笑答谢,转头对我吩咐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诺!”我匆忙起身,逃命似地奔了出去,跑到门口又想起自己的破袄还丢在炉火旁,只得红着脸转回头拿了,复又冲出门去。 “子昭,你瞧这一地烂草。看来,这小儿果真不喜我啊!”跑到书房外,耳边传来革衣男子大笑的声音。 我低头一看,发现短袄里潮湿发霉的烂草竟被我撒花一般抖了一路。 我唉声叹气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嗯哼着爬上床用被子捂住头,不想说话也没脸见人。四儿不知道我方才的遭遇,还献宝似地凑在我脑袋边小声道:“阿拾,你知不知道将军已经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给你拿了什么好吃的?” “不知道——不知道——”我裹着被子滚了一圈,闷闷道。 “你真不知道?!”四儿一下提高了嗓门。 “知道,我当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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