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曲折的树影。素白麻衣下的人没有挣开被我牵住的衣袖,亦没有回头,许久,他长吸了一口气,梦呓般叹道:“阿拾,这世上可有能解心结的法子?” 解心结的法子?有吗,我多希望有…… “三日后,我派人送你归晋。这一次,你不要再骗我。”公子利回身看了我一眼,然后踩着如霜月色颓然离去。 这世间若真有一味药,一壶酒能叫人忘了一个人,那该多好…… 秦悼公死了,晋侯病了,洛邑王城里的周王据说也病了。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季结束后,整个天下却仿佛还身处在沉郁的阴霾里。 我入绛的那一日,无恤没有来,只伯鲁一人出城迎我。这一次,他没有苦口婆心替无恤辩解,只说新绛城外新开了一间很会做鱼的食坊,等过几天我从公宫里出来,可以约好了和明夷一起去试一试。 我含笑应下,他如释重负。 半年不在,新绛城里倒没有太多变化。听伯鲁说,伯赢嫁到代国多年,去年岁末又得一女,代国国君一高兴,就请了无恤去代国陪伯赢守岁,至今尚未还晋。除此之外,于安去年冬天也已升任都城亚旅,掌管都城警卫。晋侯早先想要伐郑,赵鞅还有意要任他为中军军尉,掌管军中政务。拾阶而上,直登青云,有这样的夫郎在,四儿的将来已经不用我再操心。 晋侯这些年一直难以安寝,每隔几个月就要招史墨入宫为他驱邪宁神。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一个人最重要的规律一旦乱了,精气便会慢慢散去。晋侯如今的精气已经所剩无几,他躺在红漆大床上,整个人瘦得只剩骨架,两个深陷的眼眶下一片青紫。 史墨已在宫中住了两个多月,他是太史,亦是巫士,这个时候住在宫里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医尘居然也在这里,而举荐他入宫侍疾的人竟是智瑶。 我在宫中半月,只见过赵鞅两面,智瑶却隔三差五必来寝宫问安。我与他撞上过几次,后来摸清了他入宫的时间就尽量找借口避开了。 这一日,我去药室拿医尘给我配的药,顺便再替晋侯准备午后沐浴用的草药,刚拿了东西往回走,远远地就看见智瑶带着随从出了晋侯寝宫往园子里来。我不想撞见他,便赶忙躲进了路旁的一片漆树林。 不一会儿,晋太子凿也珊珊而来。 这二人说了些什么,我隔得远听不太清楚,只看见智瑶的随从将一只合盖高脚豆递给了太子凿身旁的寺人。太子凿行礼谢过后,智瑶回礼,二人便散了。 晋侯病入膏肓,太子凿眼见着就是未来的晋国国君。智瑶只要拉拢收服了他,这晋国未来的几十年就实实在在是他智氏的天下。这几年,赵鞅虽对智瑶多般忍让,但智瑶一直视赵氏为眼中钉,肉中刺。赵鞅一死,赵氏一族怕是难逃厄运。 晋成公时,有下宫之难(1)。赵氏一族被诛杀殆尽,几近灭族,最后只余下了一个孩童,名唤赵武。赵武生赵成,赵成生赵鞅。可想而知,赵鞅的童年一定充斥着无数惨烈的故事,那些族人被屠戮时发出的惨叫声也许夜夜都在他梦中回响。所以,他才会不顾嫡庶之分,贵贱之别废了伯鲁,改立无恤为嗣。所以,无恤的世界里再也装不下一个我。 智瑶是只饥肠辘辘的猛虎,对无恤而言,如何在猛虎爪下求得赵氏生存才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使命。而我的身世,注定了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既然是错,我便不该再心存妄念。也许,过了今日,我和他就真的结束了。 我捏了捏袖中的几只白瓷药瓶,拖着步子往晋侯寝宫里去,走了不到五十步,就看见太子凿站在道旁的水池边,挥剑猛砍池旁的香蒲。那些新生的油绿的蒲草在他眼里仿佛成了最深恶痛绝的仇人,他的招数全无章法,只泄恨一般胡乱砍伐。 他身后的寺人瞧见了我,连忙出声提醒。太子凿回头见是我,便收了剑。 “小巫见过太子。”我拎着事先带来的竹篮,上前行礼。 太子凿理了仪容,转身问我道:“巫士此时不在秦宫随太史祈福,怎么到这里来了?” “禀太子,小巫方才去往药室为君上配药,现下正要回去。”我将竹篮捧至身前,里面七七八八放着十几种草药。 太子凿看了一眼篮中草药,又回头看了一眼被自己砍得乱七八糟的蒲草丛,轻咳了几声道:“君父恶疾久不见好,凿亦寝食难安,心烦气躁,巫士可也有药能治躁郁?” “太子仁孝,但切切要保重身体,解郁之药小巫稍后就让巫童为太子送来。” “那就多谢巫士了!”太子凿颔首一礼。 我行礼告退,走出去老远,一回头,太子凿还按剑立在池旁。 智瑶送给他的是一豆春笋,美人儿手指般白嫩细长的嫩笋,只可惜这会儿大部分春笋都已经喂了池中之鱼,只剩了几根“断指”遗落在草丛间。 太子凿还年轻,三十出头的年纪终究还有几分未干的血性。他的父亲姬午已经被赵鞅磨去了所有的棱角,现在又轮到智瑶来磨他的棱角。看今日这情形,他是不甘心当个有名无实的君主。可君臣之纲早已乱了,他若想坐稳君位,智瑶这豆春笋,他真该好好吃完。 “巫士,太史找你呢!”我还未迈上寝殿前的台阶,巫童已经从台阶上蹿了下来。 “师父起来了?”我把手上的竹篮交到巫童手上,吩咐他拿给医尘,再问医尘要几颗白菊丸送到太子凿那里去。 巫童点头应下,抱着竹篮对我道:“巫士,君上到底有什么害怕的事啊?天天晚上做噩梦,自己不睡还非要拉着太史,咱们太史公都多少岁了,哪受得住他这么折腾。” “嘘——小点声!这是什么地方,说话这么放肆!”我捏住巫童的两瓣嘴唇,在他头上重敲了一计,“管好嘴巴,把我交待你的事办好,我想办法早点送你出宫。” “呜呜。”小巫童吃痛,连忙点头。 晋侯的病是心病,我早告诉医尘要用些醉心花之类的昏睡之药,但医尘忌讳,觉得用这些野药对国君不敬。人已无纲常,药倒有贵贱了。 我进屋时,史墨正坐在案边饮粥,见我来了便挥手将随侍的小童遣了出去。我自己找盆倒水洗干净了手,这才拿了奁盒里的篦子来给史墨梳头。 “君上昨夜又召师父去寝殿了?”我拢了拢史墨披在背上的头发,这雪一样的头发是越来越少了,捏着仿佛也细软了许多。 ------------ 第293章 长夜未央(二) ? “人走到这个坎上都会怕,国君也一样。”史墨喝了一口粥,又夹了一根小盘里的春笋放进嘴里。我放下篦子,将那一小盘白嫩的春笋端下案几放到了自己身后。史墨转头看着我,笑道:“师父老了,难道笋也不能吃了?” “一夜只睡了半夜,刚起来就吃凉笋,小心待会儿肚子痛。先吃几口热菜,还有肉糜。” “好,听你的。”史墨笑着拿起木勺吃了一口肉糜,而后抬头对我道,“待会儿你去寝殿给君上问个安,然后自己收拾收拾,日落之前就出宫去吧!” “出宫?为什么?” “驱病的祭礼已经做完了,人多眼多,你一个女子在宫里起居多有不便,还是及早出宫的好。” “君上答应了?” “答应了。” “好吧。”我将史墨的头发梳成发髻,套上发冠,复又在他身旁坐下,“师父急着催我出宫,可是想让弟子去赵府照顾卿相的身体?”赵鞅自上次卫国一役摔下战车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之前还有医尘在赵府为他精心调养,如今医尘被智瑶“举荐”进了宫,他身边就再无良医可用了。 “卿相也无大病,你每隔两日去探视一番就好。半年多了,你身上的鞭伤可都好全了?”史墨放下食箸转头看着我,我回晋已两月有余,这还是他第一次问起那日我在太史府被姮雅鞭打的事。 “都已经好了。”我低头回道。 “好了就好。你要记住那个女人给你的羞辱和教训,记住你如今的身份和世人曾给你的荣耀。你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怎么才能走得自在,走得坦荡,你且回去好好想一想。” “徒儿明白。” “走吧,和为师一起去见君上,问了安,早些出宫去。”史墨起身,披上了挂在屏风上的外袍。 “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今日这盘春笋是智瑶送来的吧?智瑶为人虽不善,对师父却一直很恭敬。再往上数,当年的范氏、中行氏对师父也都礼让有加。师父为什么不专心侍神做个安稳太史,反而要早早择了卿相为主,跳进这权力之争?” “朝堂之上何来安稳之位?我早已身在局中又哪来跳入之说?” “那为什么是卿相?为什么是赵氏?”当年你为什么要保赵氏,而引六卿大乱?为什么?我看着史墨慈蔼的面容,在心里又默默加了一句。 史墨见我一脸认真,便示意我像往常在府中听他授业一般与他在案前对座。 “小徒可知晋国百年之前有几家卿族?”他问。 “二十余家。” “如今呢?” “四家。” “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呢?” “……子黯不知。” “总会只剩一家,到那时也许连公族都已不复存在。若晋国只留一家,那自然该留下最好的那一家。” “赵氏便是师父心中最好的选择?” “小徒见过赵家分给农户们的耕田吗?知道几步为一亩吗?” “在晋阳时,曾听尹铎提起过。” “一亩的地交一亩的税,税是一样的,可赵氏交给黎庶耕种的一亩地比范氏给的一亩地大了近一倍。你可懂为师的意思了?” “赋税一样,耕种的地越大,种地的人自然能留下更多的余粮。赵氏之举,宽民富民。”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1)这是我年轻时,一个很聪明的人告诉我的话。最接近天道的人,该得天命。” 天之道,人之道,人道近天道,可得天命。史墨的一席话让我久久沉默。忽然间,天命就不再是九天之上某个神明随口的一句,随手的一笔。天命在人道…… 此时的我仿佛被人从一间逼仄的夹室里一把推了出来,头顶是浩瀚天穹,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原本摞在心里的,那些想要问的问题忽然间都变得微不足道。 宫门落锁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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