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理便借着室中暗光如水波般在我面前荡漾起来,“先生隐世前不愧有‘鬼工’之称,这钥匙虽是新制,但小巫信得过先生。” 我赞叹于公输宁的技艺,公输宁却皱着眉头道:“阴阳锁乃在下年轻时所造,那时的公输宁自恃刻鱼能入水,造鸟可飞天,可巫士瞧瞧我现在这双手……”公输宁扯起自己两只宽大的袖袍,从里面露出一双枯柴般伤痕累累的手,“这双手早已经废了,这双手所造‘黑虎’十有八九也是开不了锁的。在下不知密室之中关了什么人,也不知这人与巫士有何关系,只是猜测过了这么多年,里面的人即便还有**气,也多半是个活死人了。巫士于其冒险一试,不如任他去吧!巫士若因我这只‘废虎’而有所失,在下实在有负端木先生所托。” 任他去?二十年了,我阿兄在黄泉地底遭人挖肉取血二十年了,我如何能任他去?他是个影子时,我尚且不能放手,如今我离他只差这最后一步,怎么可能放手? “公输先生无需为小巫担心,先生只需如实告诉小巫,先生造这‘黑虎’之时,可尽了全力?若这密室所关之人是五月阳,先生可愿用这‘新虎’一试?” “五月阳?” “对,先生可愿一试?” “我……”公输宁低头凝视着自己枯树般干裂的双手,他十指握紧,然后松开,继而沉默,再沉默。 “先生?” 公输宁思忖许久,终于抬起头来:“密室之中若关着小女五月阳,公输宁必放手一试。” “好,先生既信得过自己,那子黯便也信得过先生。”我捏着钥匙,颔首微笑道。 公输宁面色动容,抬手深深一礼:“罪人……谢巫士!” “巫士,时辰要到了。”门外,小童轻叩木门。 我应了一声,转头对公输宁道:“国君新丧,小巫今日就要赶进公宫,先生可否在馆驿再住几日,等小巫出宫再送先生出城回鲁?” “巫士有心了。”公输宁抬手行礼,算是默许了。 我心中大石落地便将钥匙收入佩囊,起身来收机关图,这时公输宁却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不解地以眼神相询,公输宁看了一眼房门,起身指着薄皮卷上一处蓼蓝色的水纹样标记极小声道:“密道之中其余机关只要有这图,巫士定能一一参透。只这一处,还请巫士千万留意。” “这标记?” “此乃密室东南角的一处机关,密室之门若非用钥匙开启,此机关就会引大水灌室,室外密道亦会落闸,叫室中、室外之人皆无法逃生。” “原来如此。”难怪他方才担心“新虎”会害了我的性命,其中竟还有这层缘由。我心中惊惧,正欲细问,门外小童又紧催了一声。我怕小童推门入室,只得将机关图揣进怀中,对公输宁求道:“小巫恳请先生千万在新绛再多留三日,待小巫出宫,与小巫细说‘礼单’之事。” 公输宁退后颔首一礼,算是应下了。 我打开房门,门外小童抱着素白衣冠扑了进来:“巫士,快换衣!新君要怪罪了!” 晋侯薨,全城缟素。 我驾着轺车沿着长街直奔宫城时,满目的白,满目的萧条让悲凉与不安如春日野草般不受控制地在我心底疯长。风云变幻的当口,晋侯突如其来的死亡犹如一片厚重的阴云笼罩在宫城上方,麻衣孝服的士族们从都城的各个角落直奔宫城,谁也不知道头顶的这片阴云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怎样的变化。 此后数日,晋侯正寝外的台阶上站满了身服斩衰(1)的国亲,他们虽然个个都饥肠辘辘,但仍守着礼数一遍遍地给来吊唁的人们回礼。 新君姬凿穿着简陋的孝服站在殿内,他面色苍白,眼神呆滞,也许他正如我一样被饥饿与困倦所折磨,又或许他已经开始担心那些纠缠他父亲的梦魇最终也会将他逼向死亡。 一场瓢泼大雨过后,脆弱屹立的晋宫终于等来了周王的使者。病中的周天子为已故晋侯赐谥“定”,是为晋定公。定公丧礼的第十日,我终于寻得机会离开宫城,而此时距我同公输宁约定的时间已整整晚了七日。 国丧期间的都城馆驿人满为患,管事的老头在哄闹喧哗的人群里扯着嗓子告诉我,鲁国的车队在国君薨逝后的第二日清晨就离开了。 我失约了,公输宁亦没有等足我三日。 他离晋的理由,我懂。生死攸关之时,他在远方的妻女也一定不愿他强作君子,而枉送性命。只是他走了,这机关图上的秘密我该去问谁? 是夜,我将自己一头扎进了太史府的藏书库。若天枢门外的“迷魂帐”真是我外祖父当年的手笔,那我只希望自己真如史墨所说承了他三分才智,七分聪敏。 夜漫长而寂静,烛光、月光、星光织成了一张朦胧发光的网轻轻地罩在我身上。我努力睁大眼睛,但案上斑驳泛黄的竹简已变得比一个时辰前更加难以理解。薄皮卷上奇奇怪怪的图案更像是活的精怪,一条条,一个个全都站了起来,放肆地在书案上奔跑、旋转,直到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梦里有铺天盖地的木屑与刨花,巨大轰鸣的齿轮一个紧扣着一个在我头顶飞快地旋转。那只周身刻满印记的黑虎静静地站在我梦境的深处凝视着我,带着怜悯、悲伤的神情。我努力想要移动自己沉重的双脚靠近它,可陡立如墙的巨浪却突然从我面前拔地而起,将一切淹没。没有木屑刨花,没有齿轮飞转,茫茫的浊浪里只剩我一个人拼死挣扎。 “无恤——无恤——”我绝望地呼喊着无恤的名字,直到被他摇醒。 “你怎么又做噩梦了?”无恤将我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我汗湿的后背。 “你怎么在这里?” “宫里的人说你一早就离宫了,我寻思着你会来找我,还特意在府里干等了半日,哪知你躲到这里来了。累了那么多日,还看这累心的东西做什么?” ------------ 第308章 行道迟迟(一) ? 无恤抽走我握在手里的薄皮卷,我暗呼一声想夺回来,幸而他只随意瞟了一眼就放下了,俯身抱起我道:“妇人有孕不是应该会变胖吗?你这小妇人怎么轻成这样?” 我松了一口气,抓着他的衣襟责怪道:“我不怨你,你还敢来嫌我?臣子为君守丧需服斩衰(1),三日不食粒米。 .我肚子里装了一个,还要一连三日不吃不喝,跪诵巫辞。若不是于安谏言新君让尹皋出任丧礼司祝,又暗中为我偷送米粥,你此刻怕都见不到我了。” “我既无能也是该受你一顿骂。骂吧,我好好听着。” “算了,你若能来,一定会来。你不来,总是身不由己。想来却不能来,也未见得这几日就比我好过。” “不是不好过,是度日如年。”无恤双手一收将我抱到面前,低头用冰凉的鼻尖蹭着我的额头直滑入我的颈项。我怕他放肆急忙伸手推了他一把:“于安那里你可要好好谢一谢,他和四儿都以为你负了我,对你可是满肚子的怨气。” “知道了,待得时机成熟,我一定好好谢他们。不过这次除了要谢小舒,你还得再谢一个人。”无恤贴着我的脸喘了一口气,弯腰将我放在书库角落的卧榻上。 “谁?” “你师父。” “我师父?” “定公大丧,宫中诸人皆要禁食。董舒即便再得君宠,也不敢让司膳房为你生火做饭。那三日,整个宫里,国君就只许太史一人一日两碗清粥。可他见你不适,就托董舒将粥全都留给了你,自己忍饥挨饿了。” “什么?!”我惊诧,史墨在灵堂上晕厥的画面即刻钻进了脑袋。 那日,我见过公输宁后匆匆入宫,见到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才想起来,丧礼前三日是要禁食的。可人已经入了宫,我也只能安慰自己,三日不食,咬咬牙也就熬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可哪知有了身孕,一切都不同了。正午未至,饥饿的疼痛已绞得我肠子打结似的痛,送魂的巫辞没力气唱,犯起恶心时,连张嘴做样子都变得困难至极。 史墨那会儿与我半句话都没说,可他将我的痛苦全都看在了眼里。那日午后,我从于安那里得了一碗清粥,史墨却在第二清晨昏厥在了晋公灵床前。 “你既知道我师父在做傻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他是什么年纪的人了,我若知道,定不会喝他那两碗清粥。你当年既进得了齐宫,怎么就进不了晋宫了?你进不来,你在宫里总有耳目,随手塞我一个黍团也好,你可害死我了!”我想起史墨双目紧闭的样子心里不由一阵阵痛,这种痛叫不出来,吼不出来,只得逮着无恤出气,可气没出完就叫我想到了一个更荒唐的可能,“赵无恤,你不进宫给我送吃的,不会是一开始就是算计好我师父的吧?” “太史气傲,你又倔强,老牛顶上小牛,我总得拉拉。” “赵无恤!” “你先别生气。”无恤捏着我的手,柔缓了声音道,“你和太史公闹了这么久的别扭,也该和好了。再过些日子,你就要离晋了。三年两载的,谁能说得准你回来时,太史就一定还在。我这回出的是下策,可我懂你,我不想你将来后悔。太史在灵堂上晕厥,国君当日就叫人另添了饭食。算起来,你饿了半日,太史也饿了半日。你若怨我,我再回去饿上三日,赔你可好?” 我不回答,只瞪着无恤。无恤皱眉,求饶道:“可好?” “好,当然好,最好饿你个十天半月,饿得你肚内空空再出不了这样的馊主意!” “十天半月?我的小芽儿,你阿娘有孕不长肚子,光长脾气,她这样心狠,你将来可不能学她。”无恤哀嚎着将脸贴到我肚子上。 我一把推开他的脑袋,愤愤道:“是千万别学你阿爹,恶人还嘴贫。” “我也不是真的狠心要让你和孩子受饿。白日里几百双眼睛盯着,我进了宫,也进不了正寝殿。你入宫那天夜里,我其实已经带了你爱吃的东西翻了宫墙,可怎么都找不到你。你到底睡在哪里?” “我……”定公死后,新君姬凿夜不能寐,我虽是守灵的巫士,却要每夜跪在活人的榻上陪他入寝。怀孕的妻子陪国君入寝?这事要解释给无恤听时,怎么就变得那么奇怪。 “我在姬凿房中。他梦魇缠身,惊恐难眠。” “你在国君房中守夜?那你这些日子岂非都没好好睡觉?”无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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