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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多想走进去看一看仪门大院落、穿堂门的迎春花儿、西院槐树下的秋千、前堂檐下应该还有一窝燕子…… 青砖绿瓦,曲径通幽的小院,很多年前透过窗子,有个稚龄女孩临窗绣花。 窗外桂花飘香,女孩听到有人在唤她,抬头看到李妈妈隔着老远冲她笑:「快,妞妞,城里有花鼓戏,夫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去凑凑热闹……」 女孩灿烂一笑,放下花绷子,飞快的跑过去扑到她怀里。 …… 夜深的时候,我在城东闹市街口点了火盆,烧了纸钱。 当年那桩贺家开私矿的案子,人都是捆了跪在菜市口,黑压压一片,挨个砍脑袋的。 听说整整砍了两日才结束,太监监刑,几名刽子手午饭都没顾上吃,大刀砍钝十几柄。 血流成河,粘稠的无从下脚,引来成群的苍蝇吸食。 后来用水冲刷了好几日,城中大雨又下了好几场,走过街口仍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 那两日,苏掌柜把我关在绣坊里,不准我出去。 她说:「秦俭啊,你这条命好不容易捡来的,想去刑场送死不要连累了我们,锦衣卫盘问了多少遍,绣坊的师傅们都是用人头担保的。」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我拼命的拍打着门,哭的泣不成声:「让我去送送他们,我想再看一眼伯伯和伯母……」 苏掌柜隔着门叹息一声:「砍头呀,看了要做噩梦的。」 说完,她便走了。 我坐在地上,紧紧的抱着膝盖,全身颤抖,想象着高高挥起的大刀,手起刀落,人的脑袋滚在地上…… 我好怕,也好恨,那种滔天的恨意蔓延全身,令一个柔弱胆怯的女孩咬在了自己胳膊上,满嘴的血腥味。 …… 我跪在地上烧了纸钱,零星火光在风中燃烧,四周寂静,只有我呜咽的声音—— 「阿彦哥哥已经杀了姜春了,当年来棣州的那些太监都死了,伯伯伯母,大仇已报,沉冤得雪的日子不远了。」 「阿彦哥哥如今出息得很,用不了多久,他会更出息的,终有一日会为周家平反。」 「周家妞妞,来祭你们了……」 我添了一沓纸钱,火苗舔舐着,嘶鸣着,像是亡灵在呜咽哽塞……隐约之间,我眼前泪光模糊,风拂耳畔,似乎有声音在说—— 秦俭啊,这一路,辛苦你与阿彦了。 …… 离开武定那日,我去拜别了玲珑绣庄的苏掌柜和绣娘师傅们。 光阴流逝,曾经徐娘半老的苏掌柜鬓间竟也有了几根白发。 她笑吟吟的说:「我都四十了呀,人都是会老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年教你蜀绣的老谭师娘去年都过世了。」 江山易改,故人易变。 几个绣娘师傅见了我,红了眼圈,纷纷让我留下。 苏掌柜斜睨了她们一眼,叹道:「当年都留不住,今日焉能留住?咱们小秦俭可是个有主意的人呢。」 我有些赧然。 临别那日,一向要强的苏掌柜也有些落寞,握着我的手,一遍遍的呢喃:「周家夫人是个好人,当年送你来学手艺,知道我们绣庄经营不善,明里暗里给了不少帮助。」 「秦俭,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暂,既遭了那些罪,更要好好的活,才不枉来这人间一趟。」 「既留不住你,秦俭,愿你年年岁岁韶华不负。」 我笑了,回握她的手,说出了那句一直埋在心里的话:「师傅,在俭俭心里,您是最值得敬佩的人。」 苏掌柜终于落泪,推开我的手,转头故作轻松道:「走吧,若你有良心,记得来封信。」 马车途径城南街,卫离问我要不要去周家府邸看一看,她有的是办法。 她当然有办法,一身的好武艺,功夫了得。 她是皇帝萧瑾瑜的暗卫。 决定离京的时候,萧瑾瑜很惊讶,但没有阻拦,派遣了卫离跟着,他说:「等长安回来跟我要人,朕总要给他一个交代的。」 也罢,反正我也没打算躲着他。 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周家府邸,我摇了摇头,对卫离道:「那里已经不是家了。」 钱塘三月,我定居在了南方。 已经过了半年了,那位遣返的广陵王被人刺杀身亡。 我还知道如今的朝堂,西厂的厂督大人,最得天子信任,权势滔天,名唤周彦。 知晓后终于放了心,继而又一笑了之。 苏绣在南方最是常见,流派繁衍,名手竞秀。 我也开了一家绣品铺子,绣品五花八门,用的多是蜀绣的手艺。 蜀绣针法精湛细腻,软缎彩丝原料丰富,色彩大都明丽清秀,生意一时很好。 只是我的主流客户,大都是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 尤其是春日楼的名妓窈娘,在我这定做了件蜀绣马面褶裙,夜游钱塘时,在画舫船头跳了支舞,耀眼夺目,惊艳无数。 自此,我的绣品铺子生意更好了,为此我收了几个家境贫寒的女学徒,平日里手把手的教,她们很好学,叫我俭俭师娘。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色正醺酣。 我与窈娘等人混了个熟悉,她们几次约我画舫游塘,都因太忙告终。 最后一次,卫离提醒我,你若不去她们会多心的,觉得你是介意她们的身份。 当晚我便换了衣裳,带着卫离去了十里江。 钱塘夜晚,纸醉金迷。 江面碧波荡漾,画舫游船鳞次栉比,个个张灯结彩,金碧辉煌。 船柱雕梁画栋,连彩灯上画的女子都栩栩如生。 风流才子,名妓佳人,放歌纵酒,琵琶声声,阵阵喧闹。 我在画舫舟头眺望,看到了迎面不远处的那艘大船,璀璨耀眼,有个鲜衣似火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 他吹了首箫,且不说箫声多么动听,单是面对众人赞赏的叫好声时,眼中那份不屑一顾的笑,便令我怔了神。 那眉,那眼,不经意流露的桀骜,弯弯勾起的嘴角,意气风发,与记忆中尚在周家的阿彦哥哥何其相似。 我呆呆的望着,直到窈娘过来,晃了下我:「看上了?凤柏年那小子眼光高的嘞,有钱也不一定搞得定。」 我脸一红:「他是谁啊?」 「你来这儿这么多久了,竟然不知道他是谁?」 窈娘有些惊讶:「挽月筑的伶人凤柏年,没听说过?」 我仔细回想了下,好像是听说过这个人。 南方世家大族多是文雅之士,喜吟诗作对,也喜音律作曲。 钱塘有春日楼,也有挽月筑,都是很有名的风月之所。 不同的是,挽月筑是男倌。 窈娘说:「凤柏年可与其他倌儿们不同,便是临安郡王来了,他不想见也会推辞,郡王还偏就喜欢他,奉他为知音,什么好东西都往他那儿送。」 窈娘说他桀骜,想靠近他的女人更是多,往往一掷千金也想和他睡一觉。 凤柏年也不是不近女色,心情好的时候会举行一次春宵拍卖,价高者得。 往往这个时候,有些女人会跟疯了一样,连春日楼的妓女也有去竞标的。 但是他又很不守规矩,出价最高的女子,若是他看不上,也会施施然走人。 说白了就是那些女子想嫖他,其实都是被他挑选着嫖,还要付出一大笔钱来让他嫖。 窈娘问我想不想要他陪,下次竞标,她可以豁出这张脸去问问能不能走个后门。 我一听,脸红到了耳朵,心里一阵寒,连连摆手。 原以为此事就此作罢。 岂料几日之后,窈娘派人来请我,神神秘秘说有大事。 那时天色渐晚,我放下手中的刺绣,去了一趟春日楼。 还没到地方就被窈娘等人拉去了隔壁的挽月筑。 然后我目瞪口呆的看着窈娘她们为我下了注,十几名女子疯狂喊价。 窈娘不断的问我:「你的低价是多少啊,快点快点。」 我的脸一阵红,在她们期待的眼神中,扭捏道:「我就带了一两银子出来。」 窈娘她们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惊呼:「一两银子就想睡凤柏年?」 声音太大,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不远处正懒洋洋随意坐着的鲜衣少年,眯着眼睛,投过来一个讶然的眼神。 我用手遮着脸,拉着窈娘她们的衣袖:「走吧,赶紧走。」 窈娘甩开了我的手,十分肆意的朝那少年喊道:「凤柏年,一两银子给不给睡,不给睡我们可走了,咱们俭俭可是良家。」 我真是,羞愤欲死,低着头就想跑。 却不料那鲜衣少年玩味的笑了一声,懒洋洋道:「好呀,那就一两银子吧。」 我的脚步顿住,他连声音,竟都与记忆中的周彦同出一辙。 那晚,我留在了挽月筑。 好歹是花了一两银子的,不做点什么对不起这辛苦钱。 凤柏年才十七岁,如此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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