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还差了点意思。” 沉羽阁掌家人胸膛接连起伏几下,不知是紧张的,还是气的。 他知道跟圣地谈条件会很艰难,但没想到会这样艰难。 这位指挥使声名不显,非那两位成名已有段时日的女指挥使,资料上说,他不过两百余岁,颇受邺都那位继承人看重,一直带在身边培养,初见时以为是凭借着脸和身段得来高位,今日三两句话下来才知,竟是靠的真本事。 真的能说成假的,白的能说成黑的,最叫人难以揣度的是那态度,根本叫人无从捉摸。 不过想来也是,圣地是怎样的门庭,能在里面任指挥使的,哪能是碌碌平庸之辈。 沉羽阁掌家人舔了舔唇,声音稍梗:“指挥使,沉羽阁绝无冒犯圣地之意,楼阁会建在圣地门外,届时调去帮衬的也都是有分寸,有规矩的人,这对邺都内外的正常进出和生活不会有丝毫的影响。” 溯侑不置可否地含笑点了点头,他垂着眼抿了口热茶,方道:“家主,生意不是这样谈的。” “不说对邺都有没有影响,你想想,若是这事成了,飞云端十年,这十年期间,沉羽阁能赚多少?” “或者说,借着圣地之名,沉羽阁的名声能不能彻底在世间打响?” 这两句话,每个字都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沉羽阁掌门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翻了翻手掌,道:“指挥使直说吧,差点意思,是差多少。” 他死死地盯着溯侑的神情,发现在这样的关头,他脸上都没露出什么真实的情绪和波动,仿佛从始至终,激动的紧张的只有自己一个。 “再加五千万。” 简直狮子大张口。 沉羽阁掌家人彻底沉不住气,他直言道:“指挥使,这个价格太高了,我们恐怕不能承受。” “是。”溯侑欣然承认,他刻意低着嗓子说话时,有种引人深思的韵味:“可这楼,不止存十年。飞云端也不会只开一次。” “沉羽阁分阁众多,总有遇到竞争对手争不过的时候,而开在飞云端的那一家,仅一家,便足以保沉羽阁长长久久,世代无忧。” 听到这里,沉羽阁掌家人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无所谓的时候是真无所谓,可若是有心劝人,每一句,每一字,甚至每个低低的气音,都在逼人就范。 “我言尽于此,剩下的,家主再想想。” 沉羽阁掌家人眼神变幻不定,最后念了好几句清心经,才要硬着头皮从牙缝里挤出个好字,便见溯侑伸出手掌在半空中示意了下,道:“还有一件事。” 他看着对面掌家人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得道:“是小事。我们这边需要飞天图的资料。” 相对如流水一样撒出去的财来说,这确实是件小事,沉羽阁掌家人心中松了口气,道:“可以。” 他抓过那张纸,提笔将所有条件写在上面,这才珍而重之交到溯侑手中,道:“指挥使看看,可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溯侑一字一字扫过去,须臾,璀然一笑,语气全然温和下来:“恭喜,沉羽阁得偿所愿。” 在这期间,薛妤始终端坐在里间,她观察着他的神色,看他从始至终游刃有余,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引导一只驰骋商场的老狐狸步入旋涡。 有手段,有魄力,还有非常好的估算能力,可以说,他精准的踩在了沉羽阁最后的出价底线上,甚至还稍稍越过雷池几步,又凭借寥寥数语扳了回来。 那是一种极其强大的掌控能力。 直到那位掌家人离开,溯侑收回笑意,带着那张纸步入里间。 薛妤看着下一刻出现在眼前的男子,不由得想起,他们出来之前,朝年说的那几句玩笑话。 “女郎。”溯侑将手中的纸页递到薛妤手边,道:“这是沉羽阁最终开的价。” 薛妤随意扫过两眼,视线落回他脸上,没说满意与不满意,只是道:“我觉得朝年说得对。” “沈惊时他。” “确实在自找打击。” 第47章 ——“沈惊时他,确实是自找打击。” 从沉羽阁回来的路上,风声飒飒,雨停了又下,这句话在溯侑脑子里不知转了多少次,每个字,连她含笑的尾音,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甜蜜。 每转一次,便觉得目眩神晕,随后从四肢百骸涌上一种事态脱离控制的惊惧与茫然。 他忍不住告诉自己。 一句话。 不过是她随口一句话。 直到那道倩影踩着风尘雨露跃进那座小院,溯侑才霍的绷了绷指尖,抬眸望向天穹上堆叠的乌色云层,极快地闭了下眼。 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行至院门口,诸多繁杂的情绪一一被镇压,溯侑转瞬间套好了张面具,发现朝年在里面堵着,他横着剑推开院门,问:“做什么呢?” 朝年指了指里面,道:“佛女到了。” 溯侑了然,他进了小院,发现薛妤和善殊并未在书房相谈,而是就着院内的石桌坐着,面前摆了高高两摞册本和纸张。 善殊捧着茶盏轻抿,认真听沈惊时不甚走心的回禀,时不时低低问一句话,薛妤则捏着他们才从沉羽阁带出来的关于飞天图的资料从头扫到尾,看过一遍后拧着眉又看一遍。 等薛妤终于放下手中的册本,善殊指尖摁在眉尖小幅度转圈,一副头疼的模样,笑得颇为无奈:“这几日,沈惊时给阿妤姑娘招麻烦了,是我的不是。” 薛妤的视线在沈惊时那张玩世不恭的俊脸上转了两圈,动了动唇,道:“无事。不算麻烦。” 不算麻烦的意思。 善殊都无需深想,便知背后这人肯定是不太老实。 “沈惊时。”善殊回眸看向他,道:“你给我站好些。” 沈惊时抚着高挺的鼻梁,笑得格外勾人,声线懒懒散散的提不起精神:“知道了,佛女殿下。” 一个敬称,愣是被他稀奇古怪的咬字方式拆得七零八碎,听起来很有一股独特的风韵。 薛妤见状,不由多看了沈惊时两眼。 沈惊时不避不让,眼底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盈满了笑,他对谁都这样,没骨头一样舒展不开的散漫,笑起来只让人觉得是天生随和好相处的脾性。 薛妤见过的笑有许多种,在她面前展露美貌的亦不在少数,唯独很少见沈惊时这样的人。 不论是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展露出来的笑意,都是放松而轻快的,全然没考虑什么身份,地位,得失。 一句话,想这样说,便这样说了,面对一个人,想笑就笑,想不搭理便不搭理了。 吸引善殊的,大概就是那股率性而为的洒脱。 果然,善殊一听,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干脆转回去看手中的卷轴,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此时,朝年“嗷”的叫了一声,又猝然止住,梗着脖子像只惨叫到打鸣的公鸡。 一时间,四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朝年的视线顺着自己胸膛,一路落到腰间后两根肋骨的位置,脸上是因为疼意狰狞到扭曲,又硬生生憋到一半不敢发作的复杂神情,他看向溯侑,抽着凉气道:“指挥使,你的剑。” 溯侑骤然清醒,他难得现出点出乎事态之外的怔然,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薛妤和沈惊时四目相对,触到后者那双含笑的明光熠熠的眼时,他眼也不眨,用剑尖重重抵了下朝年的肋骨。 那一下。 朝年觉得自己两根肋骨被骤涌的风暴粉碎了。 “抱歉。”溯侑舔了舔干燥的唇,垂眸哑声道:“我没控制好。” 这可真是稀奇事。 一个能挥出一剑碎飞天那种气势的剑修,居然会连这种力道平衡都把握不住。 朝年惨声呻、吟,捂着眼道:“行,我离远点,您可别再误伤了,再来一次,我真是命都要去掉半条。” 说罢,他扭着腰一瘸一拐地挪到离薛妤不远的石墩处。 经历这样一番小插曲,薛妤转而看向溯侑,无比自然地道:“你过来,看看飞天图的详细介绍。” 溯侑却踟躇着不敢近她的身。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又格外矛盾的心情,翻江倒海的闹腾。 若说前两日还可以自欺欺人,堂而皇之地为自己的反常寻借口,说是十年幽闭,再见到她,一切又都回到了正轨,因此稍有情绪波动,实属人之常情。 可之前呢,方才呢。 他是妖,生来没感受过爱,于是也不知什么叫心动,只是骨子里的强大本能在叫嚣,让他止步,让他清醒,让他退回原路。 他甚至有预感,在一片迷蒙黑暗中,自己已然站到了断崖之巅,身后狂风呼啸,风雨如剑,唯有前方是暖光,是归港,可再往前踏出那两步,甚至一步,他从此将彻底失控,再无退路。 溯侑握着剑身的手掌松了又拢。 薛妤说完便低了头,专心致志整理手边的册本,侧脸氤氲在一团柔光中,对他烦乱成麻的心思毫无所觉。 溯侑眸底藏着深不见底的黑,缓步踱到薛妤身侧,他骨节白而匀称,筋骨分明,捏着那本册子沉思时却仿佛自有一股从容镇定的气质。 半晌,他放下手册。 薛妤闻声抬眸,看着摊在眼前的纸张,道:“飞天图神秘,久不出世,沉羽阁给出的消息也只有这寥寥几句。” 她指尖落在几行小字上。 ——十年前诞生画灵,灵身为女。 ——此类灵物有汇聚血气,凝聚血珠之能。 ——图像真身能诱人入画,查人记忆,辨人过往。 统共三句话,那日飞天图大张旗鼓出现,已经被他们猜出了两条。 说白了,这些资料太虚,太空,换个人来看,怎么都是团团乱转,束手无策,即使是薛妤,溯侑和善殊,面对那张纸,脑子里也多是连猜带蒙的设想。 薛妤端着茶抿了口,又落回原处,沉思半晌,皱眉道:“飞天图有吸收血气的作用,可它本身不需要这些,那么两日前的夜里,死去的百余人,他们的血气被飞天图吸收后给了谁?” 善殊接道:“凡为书画琴筝等物,得千年蕴养,又遇恰当契机,便能蕴生出灵魄,他们有千年的积累,天生智慧,然秉性是好是坏,全靠主人引导。”她苦笑了下,道:“看来,飞天图没跟对人。” “人吸收不了这样庞大的血气。”薛妤转向后山的方向,提醒道:“近来螺州城的妖兽也确实不太平。” “所以。”善殊轻声下了结论:“又是妖物作乱。” “眼下情况,能判断飞天图是否就此收手的方法,唯有一种。”溯侑视线落在自己的手掌上,神情看上去是一种无懈可击的成熟与理性:“夜半时分,再探一探后山。” 飞天图若是真在用滔天血气蕴养什么恐怖的存在,感受最直接,最精准的,无疑是那些才生出灵智,又尚且无法凝成人形的妖兽。 如果真是那样,被血气蕴养的东西一日不出世,飞天图便一日不会真正罢手,那日夜间的惨状,随时会发生第二次,第三次。 善殊看了看身后和朝年勾肩搭背,又忍不住手贱去戳朝年肋骨引得后者哇哇大叫的沈惊时,再看眼前这个十年前就能替薛妤写结案报告,如今能一剑逼退飞天图的男子,再看向薛妤时,唯余羡慕的叹息。 一声叹才落下,善殊腰间的灵符便蓦的燃烧起来,她扫了一眼,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对薛妤吐出三个字:“路承沢。” 薛妤翻页的动作微顿,而后干脆将手册合拢,用指尖抵着,抬头便看见善殊的食指摁在了灵符上。 路承沢的声音随后清晰如流水般传入众人耳里:“善殊姑娘,是我。” “圣子。”善殊扯了下嘴角,话说得客气:“怎么了?何事寻我?” “我的车架已到了沧州城外,不出意外,夜里便能到螺州,你歇脚的地方在何处,届时我直接与你汇合。” 他话音落下,善殊不由看向薛妤,见她神色比第一次听闻此事时平静许多,也稍稍安心了些,道:“在螺州城青云山脚下的一座小院里,你直接来便是。” “路承沢。”她状似无意地笑着提了句:“邺都的传人也在。” “这个任务,你算是来得最晚的一个。” 那边是长久而压抑的一段沉默,足足顿了半晌,路承沢才开口略略解释了两句:“事出有因,我们的车架临时绕道去了别地,耽误了时间。” 不得不说,身为圣地传人,别的什么都另说,唯独官腔功夫这块,个个都是一流。 很快,路承沢言语恢复自然,甚至不知不觉含上一缕恰到好处的笑意:“等我到了,亲自向两位姑娘赔罪。” === 灵符上的光芒一灭,路承沢脸上的笑意也跟着变戏法一样消失,他用力摁了摁眉心,曲起中指朝同乘一车的幕僚勾了勾,对方会意,很快附耳过来。 “松珩呢?”他问:“在后面做什么?还在修炼?” “没。”幕僚摇摇头,道:“臣半个时辰前去看过了,松珩公子服了药,已经从入定中清醒过来了。” 路承沢深深吸了一口气,掀开车帘,手臂伸到半空中,做了个修整的手势,道:“停车!” 车架很快停下来,赤水一向讲究规矩,从灵马上翻身而下的仆从眼观眼心观心地站得笔直,脸上神情均是如出一辙的严肃。 路承沢矮着腰进了后面那座马车,松珩果然已经醒了,正在逐字逐句地看他先前收集的关于飞天图的蛛丝马迹的讯息。 十年时间,人族的变化比其他种族更为明显一些,松珩的棱角曲线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稚嫩,而展露出一两分属于千年前那个威严庄重的天帝的神韵,举手投足,皆是稳重,说话时是水一样的温和包容。 不得不说,他这副模样,这种性情,实在令人讨厌不起来。 就连一直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圣地长老们,见他还算争气,有了点小小的作为和成就,曾经的事,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了。 实则是管也没用。 路承沢毕竟身为圣子,若是连护一个人的本事都没有,那这个圣子,也真不用当下去了。 “承沢。”松珩诧异地抬眼,旋即笑了下,道:“你来得正好,我这好似发现了点线索,你来看看——” 路承沢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卷,将其随意丢到一边,而后坐到他对面,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他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看这些。” “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你说。”松珩配合着看向他,道:“难得见你这样火急火燎的。” 路承沢看着眼前这个丝毫不着恼,甚至笑意都未曾落下半分,仿佛天生不知如何发脾气的老好人,嗓子陡的哑了哑,半晌,才徐徐道:“这次螺州的任务,佛女也在,你知道吧?” 松珩道:“这事你几日前便和我说过。” “是。”路承沢手指哒哒地搭在车内的坐垫上,一下快一下慢的,仿佛接下来的话不知从哪开口似的,他酝酿了一会,索性直言:“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也同时在跟这个任务。” 路承沢话音落下的一刹那,便察觉到,在他对面坐着的人从头到脚都绷了起来,脸上温和的笑意如破冰般咔嚓咔嚓碎裂,紧接着露出一种如临大敌似的紧张和慌乱。 松珩不傻,他知道,能让路承沢中途跑到他车内,闹出这种阵仗的,唯有一个。 那个人的姓名,呼之欲出。 阿妤。 整整十年,他未曾见过她。 不知现在,她过得如何,可消了几分气。 路承沢像是料到了他这种反应似的,他沉默半晌,正色道:“松珩,当初,你和薛妤也算是我看着在一起的,按理说,我身为好友,不该去插手你们之间的事。” “可你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一句今时不同往日,好似什么都没说,可却又好似已将话说尽,说穿了。 松珩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下来,只剩唇上一点颜色在兀自苦撑着不肯落幕。 “你我是知己,是至交,有些话,我得跟你说明白。”路承沢像是也知道自己要说的话十分残忍,于是提前打了铺垫:“这几年你闭关苦修,有些事,我没告诉你。” 松珩看向他,良久,才动了下唇,苦涩道:“你不必瞒我,我了解她的性格。” “是暗杀还是围堵。”他看了下自己的手掌,道:“想必她不肯轻易放过我。” “说实话,我原本也这样认为。”路承沢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道:“可是没有,子珩,一次也没有。” 松珩呼吸都顿了顿。 “十年前,她从审判台带走一只妖鬼。”路承沢斟酌着言辞,想尽量说得委婉,可思前想后,发觉这种事还是得说得实事求是,半点也刻意不得,便坦白道:“薛妤将他带在身边破案,从昭王手下夺人,不惜与人皇对峙,之后更是将他带回邺都,送入洄游。” “如今,那只妖鬼任邺都殿前司指挥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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